二十多年前，美國紫藤社區的一聲槍響撕開了中產烏托邦的遮羞布，一群主婦脫下華袍，把生活的蚤子放了出來，成就了風靡一時的《絕望主婦》。近日，口碑劇集《掩耳盜鄰》卷土重來，再一次將鏡頭對準了“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精英社區，只不過主人公換成了身處人生危機的中年男性。比起上一個絕望烏托邦里，“上帝視角”時不時對女性群體的悲憫和共情，《掩》劇更干脆利落地讓男主人公安德魯·庫普看懂生活真相后，直截了當地掌摑反打，在主動的破罐破摔中殺出了一條生路，在被圍剿窒息的生活夾縫中“偷”出生天。

劇中安德魯的座駕是一輛后備箱蓋壞掉的瑪莎拉蒂。每次汽車發動，后蓋都會突然彈起，讓人忍俊不禁——這個細節貫穿全劇，反復出現。這既是對其“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生動映射，也似一個具象的信號：生活里總有一記耳光在你馬力全開的時候不請自到。滑稽但極具寓味。

安德魯的人生巔峰是一步步到來的。他用了幾十年的腳踏實地繪就了自己的理想生活：金融界當紅弄潮兒，藤校同窗摯愛的妻子，富人區豪宅，精英俱樂部資深會員，膝下一雙可愛兒女……絕對是刻板印象里的人生贏家，誰人看到他都禁不住一句“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像忽然彈起來的后備箱蓋，安德魯的人生在某一天下午提前回家時稀碎了——先是目睹了愛妻與自己的好友赤裸相見，又因為郁郁寡歡的無心之失與女同事一夜情，被同僚落井下石丟了飯碗，婚姻、事業同時亮起了紅燈。故事走到這里，原本沒啥稀奇。但當患有嚴重抑郁癥的妹妹出現，即使安德魯自己的生活滿目瘡痍，他仍一如既往地關愛、顧念妹妹——這一“雪上加霜”的情節設計，為男主人公的人物塑造加分不少。

為了供養子女，為了生存的體面，安德魯在被同行構陷得無處工作以致待業期間，拉開抽屜，開始了自己的高效副業——偷竊，偷竊對象是那些他了如指掌的富豪鄰居。每一次鄰里間日日笙歌的互邀到訪，對安德魯都是一次實地踩點。他有一套自己的下手邏輯：從最不喜歡的鄰居入手，從實現財富積累路徑本就不當的臟錢下手，從丟了東西也不會察覺的糊涂蟲鄰居入手。這讓他的偷有了“替天行道”的內心驅動，所以得心應手，順理成章。

他的暴露終于到來——被男鄰居家的女傭埃琳娜撞個正著，而這個男鄰居正是給他戴綠帽子的人。不出所料，深感生而不平等的女傭非但沒有揭穿安德魯，兩人還成為了最佳拍檔。這兩個曾經獨立的階層殊途同歸，憫然互憐。在二人列隊之后，安德魯的偷明顯地不是為了發家本身。他用了幾十年成為了和鄰居們一樣的人，在失去物化標準之后，他選擇用這樣的方式進入鄰居的生活，是一種報復，也是一種自嘲，是對這種單純靠擁有物質、社會地位、財富標簽類聚起來的非真實生活的一種修理和敲打，而這層意味在他遇到埃琳娜前還不那么彰顯。埃琳娜在二人某次失手后痛斥道：你只是個破產的有錢人，現在覺得自己完了，但是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完了，你抱怨的那些事，大多數人都得拼了命去爭取……事實上，這次失手的起因，是安德魯為了護助埃琳娜免遭惡男欺負。同一個情境下，安德魯的所要所獲是有條件的，是不以犧牲自尊和生命受辱為代價的；但對隨時都要面對被驅逐出境危險的異鄉女傭埃琳娜而言，為了所得所獲，是可以犧牲一切的。同樣是偷，這種分明的對比犀利且冷酷。

《掩》劇中并沒有將“盜”的部分大寫特寫，從術的角度，安德魯的方式甚至有些拙劣，經常是對著網絡教程現學現掛，被狗咬、被巡警追、賊走空這些狼狽的情景時有發生。但正是他的盜業不精，讓安德魯的盜鄰從行為意義上升到了精神意義。這也是為何在第一季結束時，安德魯放棄了重拾事業的機會，沒有如約前往機場，而是徑直走向了前同事的豪宅，因為他知道這晩前同事將飛往異國，正是自己下手的良機。故事到這里好像才真正地要開始了……那個本是因生活所迫渾渾噩噩偷點小錢、維系上流社會地位的中年男人，在可以逆風翻盤、東山再起的十字路口，再次攥緊了手中的螺絲刀，堅定如磐地撬開了曾經可能也是自己家的那扇門。

（作者為文藝評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