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ul id="wsmey"></ul>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西部》2025年第3期|小七:永恒的山石(外一篇)
    來源:《西部》2025年第3期 | 小七  2025年07月07日08:11

    小七,本名周智慧,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十六年間,與家人居住在阿勒泰山野牧場,致力于搶救、傳承游牧非遺文化。已出版散文集《解憂牧場札記》、短篇小說集《鑲花馬鞭》等。曾獲首屆天山文學獎提名獎、豐子愷中外散文獎等。

    永恒的山石

    我突然吃驚地注意到,已經有一段日子沒有穿過村莊進城了。我并沒有總是勞作和伏案看書,而是會花點時間帶家里的羊駝和貓咪去牧草地散步,還會去邀約我的鄰居家里聊上幾句。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不太愿意去路口等班車,而更愿意騎著腳踏車進城。獨自騎行,不需要路程和時間的計劃,往前走,道路自會為你徐徐展開。阿勒泰山野牧場的生活空間,腳下以牧草地為界,頭頂以天空為界,地平線則是以阿爾泰山脈為界。我常常在途中停下,心懷感激地凝視遠處的群山。牧場綠草如茵,背襯著逐漸與草地連接的松林與群山,滿眼上下起伏波動的線條,時不時地被悠閑吃草或者歇下來反芻的牛羊給打斷。一條叮咚流淌的小溪,從碎石與草地間蜿蜒穿過。馬兒在那里僅逗留一個月,便會長得膘肥體壯,雨水落在它的背上,都能聚成一個小水洼。愈往深山,伴隨著汽車、摩托等交通工具的失效,外來人員愈少,而棕熊、盤羊、灰狼、狐貍等野生動物就愈多。等到了孤寂高地,你所能見到的人,只有騎在馬背山的牧羊人。

    我前方是阿爾泰山脈延伸至此的山體。底部的山基一片墨綠,往后往上逐漸是山體巖石的灰黑和常年積雪覆蓋的山尖,直至天空的湛藍。這極為尊貴的巖石啊,似乎充滿了思想,在生機勃勃的灌木、草叢、野花、地衣、苔蘚的覆蓋下,在變幻的四季光影下,全身充滿靈氣,神祇般堅毅地矗立著,顯示著尊貴的能量。

    唯一能與阿爾泰山脈地形變化多端的雕塑線條相媲美的,只能是此處天空中的云山。一如所有群山環抱、樹木眾多的地區,這里除了秋季多發的濃積云的陰雨天,其余總是陽光燦爛。一團團白色的淡積云正是夏季好天氣的象征,它總在晴朗的日子里慢悠悠地從湛藍天空飄過,形成浮雕般的穹頂和山峰,綻放著,膨脹著,翻滾著,仿佛棉花般潔白而又蓬松飽滿。它們似乎伸手可及,讓人忍不住想要爬到上面去。它們能讓對大自然美好景色并不是非常在意的粗漢變得虔誠起來。每一團淡積云,即使轉瞬即逝,仍能留下痕跡,不僅使朝露和流水更加充盈豐沛,使山野萬物的生命脈搏跳動得更快,無論我們能否察覺,淡積云還在山石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跡。正如這些年牧羊人時常談論的、在阿爾泰山間穿行的“白熊”。

    最初,是兩位牧羊人在深山牧場放牧時發現了那頭“白熊”。“當時,它正躺在一塊巨大的巖石上,我以為是一團白云落在了那兒。”一位牧民描述發現它時的場景。“對,那是一頭白熊!”另一位牧民肯定地說。

    林業專家通過兩位牧民手機拍攝的視頻,判定那是一只白化了的棕熊。冬季它在巖崩形成的洞穴里冬眠,春季則爬到高山草甸,在那里享用野兔、土撥鼠和野山果,有時還會襲擊山坡上的羊群,為自己改善伙食。不過,它沒有過分的要求,一年只需幾只羊和幾平方公里的荒巖區就好。它的存在,讓牧羊人惴惴不安。盡管如此,他們依然認為,它出現在那里,一定有它的道理。當人們問起牧羊人對熊的白色外套有什么看法時,他們微微聳了聳肩,說道:“那白色,一定是老天爺特意給它安排的!”

    阿爾泰山脈真是一個充滿矛盾的所在。這兒的山體,就巖石形成的整體而言,在看似荒涼的群山與石灘上,遍布著巖漿巖、沉積巖與變質巖。不過,我們所能夠看到的大部分巖石是沉積巖。它是在地表常溫、常壓條件下,由風化物質、火山碎屑、有機物及少量宇宙物質經搬運、沉積和成巖作用形成的。曾經,我在沉積巖的層理中摳出過三葉蟲化石。當看到它的那一瞬間,便知在很久很久以前這里曾是浩瀚的古地中海的一部分。

    現代地球科學揭示,距今五億年前的寒武紀,地球上的海陸分布格局與今天完全不同,新疆地域還是一片汪洋大海,海底幾乎為沉積巖所覆蓋。海水中生長著許多原始古生物,最為常見的是三葉蟲。從三葉蟲化石可以觀察到,它和螃蟹外形類似,有螯、有觸角,還有許多小足。這些生物死后,尸體沉落到海底,受地殼運動和成巖環境的影響,在巖石中保存下來,形成化石。這也是判定地質年齡和研究古地理環境的珍貴資料,被稱作是記錄地球歷史的“書頁”。

    在漫長的幾億年甚至幾十億年的地質時期,地殼運動、地球內部熔融物質的高溫作用、沉積作用以及變質作用是導致阿爾泰山脈巖石的多樣性的主要原因。不過,任何巖石組成的山脈,都是地球的脊梁。是它們讓地球穩固,讓地球緊緊抱在一起。不僅如此,它們還代表著綿延地球一半的領域。

    這些巖層在陽光、空氣、雨雪、風的作用下,分化成沙子、礫石,被流水沖刷,構成最初的土壤。由于巖石不同,使得風化土有鐵銹灰、鐵銹紅、土黃、棕紫、黑等多種顏色。此時此刻它們統統分布在我所在的這片山脈間,想想就讓人感到幸運。

    我穿過牧草地,朝空曠的山野騎行。不遠處的干草垛上,一只黑黃貍花小貓正在睡覺,我的動靜居然沒有打攪到它。它把身子蜷成一個圓圈,前肢抱緊后腦,將頭藏在肚子里。它一定在做著貓的美夢:躍下巖石,潛入草葉茂盛的牧草地里搜尋螞蚱。在樹干上磨著爪子,然后沖到樹干上,嚇得枝頭的野鳥兒嘩啦啦飛走,再在那秋季干燥的草堆里度過溫馨的夜晚……

    大量裸露在地表的灰綠色、灰肉紅色和灰白色巖石組成的石英巖沙石大片大片地綿延,就連峽谷里的牧場也隨處可見。它們的顏色是礦物碎屑、巖石碎屑所固有的原生色,其中,還包含灰色和褐色的小沙礫。小沙礫由含鐵的褐色泥石粘連,多孔且有點磨蝕,也不易用鐵器擦出火星。我知道,是幾億年的風霜雪雨、雷劈電閃、艷陽嚴寒將它們打磨成了這般模樣。曾經是起伏的海底巖石的一部分,它們略顯粗糙,質地也不像變質巖那般光滑堅硬。可是,它們有自己的優勢:暴露在陽光下的巖層色澤起初的原生色隨著歲月流逝發生氧化、水化作用,顏色逐漸加深,更顯高雅。

    循著打過頭茬苜蓿草的牧草地,在長滿苔蘚的緩緩高出牧草地的古老巖石之間,我發現一排頹墻,組成石墻的沉積巖石塊漫山遍野都是。我通過墻檐風化了的石齡讀出,大約百年或更久遠的時光里,牧羊人就地取材,搬來石塊,將其堆砌起來,筑成公認的界限。組成石墻的石塊間,沒有任何泥土或者水泥填充,純粹靠完美的重量分布和重力作用而不致坍塌。時光荏苒,如今它們依然矗立在那里,保留著當年牧羊人堆砌時的模樣。石面上斑駁的歲月之痕,是牧羊人辛勤勞作的紀念。阿勒泰山野牧場就是如此,不管你何時來到這里,只要你用心觀察,都會發現游牧歷史的痕跡。在這里,所有的過往都緊緊地聯系在一起。我想,我——一個在這里用半生精力收集舊物、恢復游牧非遺老院落的漢族女子,也將成為這里游牧歷史文化中的一顆小小沙粒。

    我發現,石墻底部有一塊鐵銹灰色的石塊與眾不同。我對它的那座山體了如指掌,它的母體是十里地之外的那座變質巖構成的山體,我常常漫步到那里,見過很多與它一樣的石塊從山的懸崖處脫離,滾落到山谷。

    這種變質巖通常又大又平,堅硬且密度高,是砌墻和修建房屋的上好材料。加之表面平整,輕易不會被雨雪天氣影響而變得濕滑,所以也很適合用作屋外小徑的鋪路石。

    如果你的想象力足夠豐富的話,就會發現呈現在你眼前的好似一幅色彩厚重的油畫。筆觸首先在古老的石墻和磨損的石頭小徑上逐漸展開,調和出跨越歷史的灰褐色調——只要有它們在,古老牧區的痕跡就無法被徹底抹掉。

    經過那些石墻,我總喜歡讓手指在粗糲的石塊上慢慢滑過,摩挲著,感受著每塊石頭獨特的個性和歲月留下的痕跡,試著想象它跨越漫長時空的旅程。深吸一口被太陽烤得暖烘烘的山石氣味,這氣味如此傷感,如此扣人心弦,如此令人欣慰,如此精美絕倫。好像千萬年來所有的日出日落、所有的風霜雪雨、所有的電閃雷鳴、所有的地震雪崩都隱藏其中,用各自的痕跡為畫作增添沉穩而厚重的色調。

    那么瞧瞧接下來大自然在畫作上又留下了什么。石墻縫隙里長出苔蘚,甚至還長出一棵白樺樹。樹枝從墻體中伸出,石墻沒有裂開,更沒有倒下。這些,不但給畫作增加了空間感,還展示了生命的力量。但是,畫的色彩略微欠缺,我們還需等待時機。春季,青苔和樺樹慢慢變綠的時候,我便開始密切關注這幅畫作接下來可能發生的變化,畢竟春季是它創作興趣逐漸高漲的信號。

    眼下,陽光正好,苔蘚和白樺樹的色彩已由冬季的枯黃變為極具飽和感的蒼綠,軀干也由枯槁單薄變得豐滿繁茂。就連野鳥兒中的歌王——新疆歌鴝都在這里筑起了巢,唧唧——啾啾——,以它勢不可當的嗓音放聲歌唱,使得整個畫面靈動起來。它美妙的歌聲似是在贊美厚重、沉穩的石墻和縫隙中堅韌不拔求生存的樺樹。樹下,窩在石墻邊的黃色老狗,披著斑駁的樹影,努力掀起眼皮,瞄我一眼,敷衍地哼出一聲,算是跟我打了招呼。在它頭的一側,紫色的鼠尾草與金黃色的野菊花從石基的縫隙里躥出來,倚著石墻星星點點綻放。巖石沉寂的力量、地老天荒的恒久與樹木花草的溫柔芬芳、靈動易逝相映成趣,令人驚嘆。這景象,這畫作,多年來時時在我腦海中浮現。有時夜里醒來,也能清晰地觸到它、看見它、聽到它、聞到它。曾經,有幾位優秀的油畫家,在這里采風寫生之后,都會拋棄從前矯揉造作的作品,而欣喜地保存自己從內心深處自然流露的、手眼與思想一致的習作。

    對了,我還想要提醒大家,你一定要安靜且謙遜地進入到這里——你光顧任何一幅大自然創作的畫作時,都該如此。當你離去,甚至將此地遺忘,大自然的杰作依然在,一直在!

    山野牧場隨處可見這種石塊搭建的石墻、石屋。看似隨意堆砌,實則用心之至,并且與周圍樹林、牛欄渾然一體,儼然簡樸大方的藝術品。

    這里最令人動情、傷感的地方是離石墻不到十米的小道。百年前,這是一條牧民轉場穿行的牧道。現代的瀝青公路在目光所及之處與其并列。

    野生植物狂歡般占有并控制了這條廢棄的牧道,使它看起來像流浪漢的頭發一般,充滿了野性與荒涼的蓬亂。在這里,楊樹、白樺樹、榆樹、沙棗樹,甚至沙棘樹混生在一起,其中有一些樹齡較大的樹已經倒在了地上。這些樹木構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路障,讓這里成了一處只能勉強行走的庇護之所。如果你懷著一顆敬畏之心,走進去,看一看,去尋找百年前牧民轉場的痕跡,灰灰條、艾蒿,還有披著玫紅色彩的野玫瑰的枝條會立馬纏住你的腿。刺薊、蒼耳子上的刺,就像無數個小鉤,勾住你的腳步,拉扯你的衣服,不斷抓撓你、控制你,讓你暈頭轉向。妖嬈而又神秘的菟絲子、田旋花之類的旋花科植物的藤蔓四處潛行,從楊樹的陰影下爬上樹干,從楊樹攀爬到樺樹上,再從樺樹攀爬到沙棗樹、榆樹上。在那里,旋花科植物白色、粉色、藍色的喇叭狀小花兒錯綜交織在蜘蛛網一般的菟絲子金黃色的藤蔓間。通過這些藤蔓,你可以前行追蹤幾十米,直到它們終結至野薔薇灌木叢的枝條間。這里,僅僅方便野兔穿行,人在其間穿行會很困難。你只能忽而低低地俯下身子,穿過一束又一束低垂的樹枝,忽而起身跳躍,跨過一個又一個草堆,忽而左右扭動身軀,躲過一叢又一叢灌木,才能擺脫糾纏,沖出被野生植物控制的境域。

    當然,在這里走一走,其意義遠甚于牧道本身,你所經歷的不單是走一走那樣簡單,你經歷的是與百年牧道共生共存的萬物生靈的博物館。如果是在夜晚,貓頭鷹或者是蝙蝠的晚禱聲更能加深牧道沉寂的氛圍。當然啦,比起現代的繁華多樣,之前的老牧道更讓游者駐足欣賞,久久不能忘懷。它承載著的,是百年游牧文化的歷史。

    比起那些怪石嶙峋的山石,我更喜歡像波浪一般圓潤起伏的山丘,覺得它們更和藹可親。你看它溝溝壑壑的山基,以及流動敏感的山坳和山坡,蘊含著母性,有一種類似包容和謙遜的寓意。

    在我居住的庫布東牧業村朝東走七公里,有一座名叫“黑石頭”的巨石,是阿爾泰山谷中最具洪荒特色的地方。那是在一大片沼澤遍地、林木蔥郁的低洼處突兀且舒緩隆起的巨大巖石。它的命名可能與含鐵量極高所呈現出的黑色有關,或許源于晨間的陽光照射在上面反射出來的黑色耀眼光斑。“黑石頭”方圓一公里左右,有相同顏色和材質的礫石四處散布。那些礫石大部分直徑在一米左右,不是堆在一起,也不是散落在被風化了的碎石中,它們都是獨自躺在草叢、灌木與林地之間。奇怪的是,視野之內找不到任何可以搬動它們的器械,附近也沒有任何可能移動它們的力量。從我所了解到的阿爾泰山脈巖石的顏色和質地判斷,它們一定來自遠方,是另一個星球。它們看起來很孤獨,像是身處異鄉的異客。

    “黑石頭”的山根巖石間,覆蓋著一簇簇爬地松,高度及膝,矮而結實。其中一些高達一米以上,單棵樹冠直徑約一米左右,枝丫是棕褐色的。它們彼此緊挨著生長,密集的程度看起來就像柔軟豐厚的綠毯,其間沒有別的舌木和灌木,也沒有裸石。它們強健多須的根系緊緊摳進巖石縫隙和凹穴中的黑色腐殖土中,而那些腐殖土沿著巖石縫隙一路向上鋪展開去,使得它們中間有極少數躥出去,攀得稍高了一些。它們是如此地熱愛這座“黑石頭”,頑強地依附在自己占據的巖縫間,即使狂風暴雨,依然穩固站立。它們仿佛是“黑石頭”的一大批仰慕者,巖縫薄土,就能生存,低首俯身,自強不息。它們綠油油簇擁的針狀葉片,天寒地凍,蒼翠依舊,給孤獨又貧瘠的“黑石頭”的山根地帶創造出一片生機。

    登上“黑石頭”寬廣的頂部,因身處海拔百米有余的高度而興奮不已。那平坦寬闊的石頂,在侵蝕性極強的暴風雨長年累月的肆虐下消耗磨損,顯得貧瘠荒涼。仔細觀察地表,你會發現幾十種叫不上名字的苔蘚植物覆蓋其上,它們的莖和扁平的葉狀體都很短小,匯集成的灰藍、灰綠、青綠、淺咖、深咖、淡黃、土黃、鐵銹紅色的群體沒有形成大片色塊的效果,所以猛地看上去,根本無法發現還有植物存在。在山頂,視野遼遠坦蕩,萬物生靈與流動的空氣聯姻,如此壯麗,混合著真實與理想、客觀形式與主觀精神,意味著它遠比最初你看見的要多很多。可是,眼下我與你一樣,只是膚淺地看到它的表象:向東北方向遠眺,壯闊的松林在無盡的山脊、丘陵上蔓延。像漏斗一般的深深山谷,羊群星星點點散落在一片布滿陽光的平坦谷底。牧羊犬驅趕著,將羊群聚集到一起。羊群啃食著青草,緩緩朝著左面波浪般綿延的山脊一路上行,像是一片濃厚的白霧向山坡上移動。在美麗而遙遠的天際,透過或多或少籠罩著的藍灰色云霧,你能清晰地看見山頂的片片白雪。那些高山積雪,常年不化。偶爾,陽光變強,會形成強烈的對比色,朝陽一側的雪地泛起金黃,另一側則是暗沉的紫灰。在那些寒冷的高處,沒有樹木,沒有野花,更沒有飛鳥。

    向西,你能看到我所居住的庫布東牧業村的全貌。那里是一片有著森林、石墻、牧草地、農舍和牛棚羊欄的寬闊平地。有一次,我與廣州來此采風創作的畫家朋友爬到“黑石頭”頂野餐。同往常一樣,我的羊駝跟著我們。我們在草地上打開一張藍色方格的餐布,在上邊放滿奶酪、蘋果和新烤出來的蜂蜜餅干。

    我清楚地記得,那天,除了東邊的山脊之上落著幾絲光亮的薄如絲綢般的卷云外,天空碧藍一色。可是,我聽到了山的另一邊隱約傳來的陣陣雷聲。片刻之后,日頭還在閃耀,又大又圓的雨點落在了我們身上。

    春天,我在屋后山坡上翻耕時,總能挖出點什么,提醒著我腳下每一塊石頭的形成,無論美丑,都有著它們自己的故事。有一次,我把鐵鏟插入碎石縫里,刨松堅硬的地表,剛剛挖下不到一鐵鏟深時,發現碎石之間有個白色的東西一閃。肯定是一塊玻璃片,應該是多年前某個牧民隨手丟棄的酒瓶摔落在地上的碎片。可是我刨開周圍的石塊,卻發現那不是什么玻璃片,而是鵪鶉蛋大小的光滑圓潤的石頭。我撿起來,拿到河邊沖洗干凈,在陽光下石頭像鉆石般閃閃發光。這是一顆白色透明的寶石光。它跟普通的玉石有所區別。一般的玉石呈不透明或半透明狀,只有極品寶石光才可以達到透明狀。在大自然雕刻的藝術品里,這么完美的寶石光恐怕不多。它躺在我的手心,陽光穿透它,形成一團紅黃藍綠紫色的五彩光環,映照在我的手心。

    我已經收集了為數不少的石頭,黃色、紅色、粉色、黑色、藍色、綠色,大的、小的,各式各樣,種類豐富,把屋外窗臺上擺得滿滿當當。朋友拜訪我時,建議我把這個橢圓的寶石光打個洞,弄個繩子拴上,掛脖子上一定好看。可是,它真屬于我嗎?不,在它久遠的生命進程中,只是與我短暫相遇,我并沒有權利決定它的命運,更沒有理由改變它的形狀。站在這塊微微隆起的巖石地帶,越過低矮的石墻眺望楊樹林。林間幾棵楊樹或許是因為扎根在淺巖石上,長得特別矮小,沒到落葉的季節樹葉便已黃了,但多數樹木生機勃勃,樹干銀光閃閃,周身繁茂翠綠,為野鳥提供了安全的棲息之所。樹下巖間長有開滿紫色和黃色小花兒的苜蓿,還有蘑菇藏匿其中。

    村莊到城里騎車只需兩小時,給人感覺卻相當遙遠。每一小段路上都有風景值得你探索、研究、品嘗、享用,使得人直奔終點的注意力不經意間被分散了。從某種意義上,在我心里,上百平方公里的城市似乎比一條幾公里蜿蜒小徑貫穿的村莊小很多。

    翻地時,我還曾挖出過一片石刀,混跡在石塊之間,上面殘留著被火燒過的痕跡。

    要想把游牧民族具有文化記憶的舊物尋找完整,恐怕耗時一百年都不算長。我相信,還有很多民俗舊物散落在民間,還有相當驚人的一部分承載著文化記憶的遺物掩埋于泥土或沉睡于河底。

    很幸運,我在阿勒泰地區沖乎爾鄉山谷水流中,尋找到一個十幾公斤重的石槽,還有一根可以卡入石槽的短粗石柱。看著它,不由得聯想起千百年來奔忙于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我沒有找到任何證據,證明這是做什么用的。

    對我而言,千百年前石匠作品的最大魅力不在于技術層面,甚至不在于設計的創意,而在于那些很可能被認為不夠完美的缺憾。我愛極了那些小小的瑕疵:比如不太平整的表面、略有誤差的斜度、若有若無的坑坑洼洼。你得坐下來仔細端詳,才能發現這些痕跡。我喜歡它們,正是因為它們是純手工打造,而不是機器制造的。

    百年前,人們在沖乎爾鄉山谷里發現了一座廢棄的古村莊,在附近的山區河谷地帶發現了大量的千百年前用于生產生活的石器。有的是考古學家挖掘出來的,有的是牧羊人放牧時發現的。在沖乎爾鄉所在的布爾津縣,你還可以在博物館工作人員的講解下,參觀當地的古巖畫。幸虧有那些敲擊在石頭的古老的狩獵、滑雪、生殖崇拜等圖騰符號的痕跡為證,人們才了解到游牧文明。

    上山的路起初很平坦,隨后就崎嶇陡峭起來。你可以看到山坡上一片片松林,白色的氈房靜立其中,一切都朦朧而柔和。

    翻過高山,一望無垠的大草原猝不及防躍然眼前,阿貢蓋提草原上千萬年前的石人群矗立在此。要研究山石對游牧歷史文化所起的作用,這是個好地方。“這些石人,以前是做什么用的?”同行的攝影師指著路邊的石人群發出疑問。這組石人群由二十多個石人組成,大多高三米以上,寬一米左右。它們雙手交叉做作揖狀,或手握兵器且表情嚴肅、雙眼下垂。它們大概是巖瘤或者含鐵量較高的巖石材質的,構造顯然與被流水打磨過的鵝卵石一樣圓潤而又強壯堅固。千萬年來,它們能夠長久站立在草原上,要歸功石頭抵御自然力的超凡抗蝕性。

    在阿爾泰山脈,人們稱這些石人為千萬年來守護英雄墓葬的紀念碑——它們講述著守護草原、守護家園的英雄事跡。在如此莊嚴肅穆的石人旁逗留片刻,便能真切感受到何謂天地蒼茫。它能將人類對游牧歷史文化的認知之門打開一條縫隙,讓我們得以一瞥永恒的魅力。帶著這樣的體悟,你會更好地理解游牧。

    這種感覺很奇特啊!仰視這些石人,再環視周圍的現代世界:水泥地面、汽車、飄浮在空中的彩虹色熱氣球。人類在這個地方,在我們站著的地方,生活了幾千、上萬年,留下這些石頭上的痕跡與石人。我無法想象我們現代的遺留物——電腦、手機、塑料制品、化學纖維織物……是否會被同樣紀念。“在這個地方,”我指指腳下的草地,“以前生活過很多人,他們來了,他們走了,他們帶不走任何東西。因為,大自然只屬于人類。我們人類只不過是寄居在浩瀚宇宙一隅的渺小物種。”我說這些話的時候,自己心中也大為驚訝。因為在這些話里有許多我的錯綜復雜且完全互不搭界的情感,諸如慶幸、愉悅以及傷感、憤怒等等,全都交織其中。

    四年前,有幸認識一位和我同樣的老物件尋找者——巴合提別克。我是從一些朋友那里聽說他的大名的。秋季,他和我的一位朋友在河邊散步,突然,他跳入路邊冰冷的河水里,在水底摸索出一個滿是鐵銹的殘缺箭頭。后經文物專家論證,那是三千年前早期鐵器時期人類射獵野獸的三角形箭鏃。

    聽了這個故事,我迫不及待想見他。在我的想象中,他一定有強壯的身體,不然怎能抵抗秋季冰冷的河水。見面時,才看見真實的他身體相當瘦弱,甚至可稱得上單薄,年近七十。漸漸了解他之后,我發現他與大自然有種神秘的關系,仿佛能與萬物對話一般。河水流動,風吹過巖石,樹葉搖動……他能感知到這些聲音的意境。他在無數人走過的地方,通過大自然的指引,發現著別人不曾發現的、代表歷史文化的老物件。

    一天,我正在參觀他的收藏。他問我是否有興趣看看他的寶貝。他說那是他在山谷深處的沙石之下發現的,是幾千年前人類遺留下來的歷史碎片。他拿出一個石頭棒槌和一個石楔,上面是粗糙的打磨痕跡。像是新石器時代制造的工具,就跟我們現在使用的榔頭和楔子的功用一樣,可以用來敲碎堅硬的果殼、研磨谷類以及斷開木材或石塊。對我而言,它們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樣冰涼,而是如同構成它們的礦物質一樣充滿活力。

    我在這里所見到的每塊石頭,都顯得毫無變化,但我知道在它們之中有一個活躍的宇宙。每塊石頭都有其獨特的個性,每塊石頭都有可以講述的獨立一頁,都記載著一段抹不去的地球變遷史。

    山石就是這樣,不動聲色地將地球變遷史收集到歷史的畫作之中。無意之間,你打開了它。隨著目光的移動,你能看見三億年前,狂風呼嘯而過,掀起巨浪,拍打著海岸,沖擊著露出海面的巖石,攪動著海底的珊瑚和貝殼;你能看見一萬年前的微風穿過山谷,身著獸皮的人正圍坐在火堆旁,用石刀切割獵物;你能看見六千多年前,一座花崗巖山石被冰川推了一千公里,當冰崖消退,脫落成現在像波浪一樣圓潤起伏的山丘;你能看見五百年前的一個清晨,在向陽山體的巖石上,或許是因為露水太重的緣故吧,身披黑白黃三色彩衣的山雀棲息在那兒,讓羽毛變得干爽起來;你能看見一百年前牧羊人隨手撿拾山野石塊壘起的石墻所屬院落,居住著牧羊人的子孫,他們代代相傳,永遠不變的是,院門從來不曾關閉,始終對路人親切地敞開著;你還能看到在生長著灌木叢的石縫間,在十七年前的十月里,依然遍布著厚厚的潮濕苔蘚,而如今已為滑雪場的海拔三千米高山山脊之上,白色雪線逐漸下移……畫作中每一個細節都是那么美好,令人遐想。所有的山石,在歷史的長河中濃縮,令你想起曾經去過的這些地方。這一刻,面對任何一塊山石而沉默的人,必定會感受到古老時光里先人過往的足跡。

    天穹知道答案

    春季,對于沒有抬頭仰望天穹或者豎起耳朵傾聽鷹類呼呼振翅聲的漫步者來說,是乏味無趣的。我曾經認識一位很有威望的馴鷹人,他說,金雕簡單、原始的大腦,對于河面為什么解封、牧草為什么生長,一無所知。然而,那些從陽光充足的天穹劃過,昭示著冬去春來的金雕,即使它剛剛成年,離開母巢,也能感知冰雪的消融使它更容易捕到獵物,而且是越早越好。這意味著,它將免受饑餓、享受美味。

    在山野牧場春季返青的日子里,站在山丘平坦的頂部,向著天空豎起耳朵,排除烏鴉和紅隼尖銳的喧鬧聲,不一會兒,你就會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來自天穹之上的類似小雞崽的叫聲——它剛從懸崖峭壁歸來。

    如果你的視力足夠好,那么你肯定能在天穹中尋到它的蹤跡。你會發現,它的形象與它的叫聲有著天淵之別。它在青草剛剛開始發力生長的草地上空,在神圣而沉默的純潔如棉絮狀的淡積云之下,借助氣流,舒展雙翅,只需最輕微地肌肉控制,就能在輕松、平穩地滑翔出一道道弧線的同時向你展示看不見的風以怎樣的軌跡劃過天空。這種借風翱翔的技巧,讓它能被風穩穩托舉,最大程度地節約能量。它們常常乘著一團團上升的暖氣流,一圈一圈盤旋爬升至幾千米的高處,整個過程跨越了廣闊的空間。飆升到弧度頂端之后,它們開始緩緩地螺旋形滑翔,一切看起來像呼吸般毫不費力。不過,在這滑翔漂移背后藏有直接而堅定不移的力量。它們常在滑翔途中突然改變方向,出其不意地捕獲獵物。

    金雕性情兇猛,是鷹類的一種。它體長在一米左右,在空中,展開的雙翅上舉呈“V”狀,平展時,雙翅可達兩米以上,是大型猛禽的代表。它堅挺的羽翼力量驚人,比別的鷹類更勝一籌,在空中回旋時,那呼呼的振翅力度,隔著兩三公里仍依稀可見,羽翼似是劃開了天空。這也是我見過最遒勁有力、最自由、最崇高的飛翔。

    金雕的飛行節奏是如此急促而緊湊,就連觀望者的血液也隨之加速。通過視線的移動,你會感覺自己也共享了金雕的翱翔。

    金雕的嘴部最前端有一個尖銳的彎鉤,主要用于撕裂獵物。腿上全部長有羽毛,腳的三趾向前,一趾向后,趾上都長著銳利的、又粗又長的角質利爪,內趾和后趾上的爪更為銳利。由于它的強壯與威懾力,在阿勒泰牧羊人之間成就了它“阿勒泰猛禽之王”這一稱號。

    在這里,人們一年四季都能看到它的身影,對它十分熟悉。它的巢穴就筑在高巖峭壁的某個地方。

    往往在春季,你能看到兩只金雕結伴盤旋,時而平穩翱翔,時而俯沖而下,雙雙追逐嬉戲。落地后,它們又高昂著頭,重新向天穹沖刺。它們是雌鷹和雄鷹。雌鷹比雄鷹個頭大,且更加兇猛。當你看到一只金雕獨自外出尋找食物,就意味著它的伴侶在孵化小鷹。當然,那也可能是一只剛剛成年離開母巢的金雕。

    有一次,我在海拔約一千米的山坡上漫步。當我仰望天穹,找尋金雕的蹤跡時,聽到附近的牧草地里發出一陣輕微的聲響,有點像低沉的咕噥聲。一只土撥鼠是被什么驚住了,在我的左前方一處隱匿之地猛地躍起,倉皇奔逃,猶如一道褐色的閃電迅疾掠過。在它將要躲進二十米之外的野薔薇灌木叢下的草穴之時,還不忘抬頭警覺地瞄了一眼天空。按說,草穴不該是它在危險來臨之時的躲藏之處。以它建造洞穴的嚴謹性以及隱蔽性,此時它該是躲進地底下的洞穴,才算是絕對的安全啊。

    這個季節,盡管土撥鼠知道哪里的黑加侖枝條上還掛著去年的風干了的紫黑色果干,但是它們不敢冒險離開洞穴去獲取那些干果,因為黃鼠狼、鷹、狐貍、蛇等天敵,無時無刻不密切關注著濃密的草叢、灌木或者土丘邊緣,尋找它們的身影,它們必須時刻在洞口觀察外界是否安全。

    我不禁好奇起來,它為什么會在大白天置身于此。

    極目望去終于找到了答案——在離我不到十米遠的、剛才土撥鼠逃離的地方,它的洞穴因冰雪消融而坍塌暴露,變成暴露在外的一堆廢墟。那是去年入冬之前,它煞費苦心在野草、土丘與沙礫之下修造的、鋪滿干草的舒適洞穴。天吶,我想,冰雪消融時的陽光給了這只土撥鼠沉重的打擊。我的心有點收緊——如此境遇,不免讓人心生悲憫。

    我尋思著,剛才這只痛失家園的土撥鼠,一定是沿著草叢下的土丘邊緣匆忙進出,重新設計并施工修筑洞穴的。曾經,我在草叢中久久尋找之后,得出土撥鼠有兩個以上洞口的依據:多個秘密洞口,用于進出;一個公開洞口,用于迷惑天敵或人類。以前,關于它們的習性,有一個令人疑惑不解的謎題困擾著我,那就是它們總是從某處消失,又神秘地從另一處鉆出來。我恍然大悟,這個埋藏在表象下的秘密,算是有了一個合理的解釋。秘密洞口很難被發現的緣由是沒有留下一點泄密的泥土痕跡,其位置從來不會暴露。它為此付出極大的努力——它將所有的泥土都從秘密洞口搬運到地下,再從公開洞口推出地面,并留在洞前,讓所有天敵都能看到。而那些秘密洞口隱藏得極好,當危險降臨,它們就能從秘密洞口潛入或者安全撤離。

    土撥鼠呆萌憨厚,它們站立時前肢垂在胸前的姿勢,接過你手中的馕塊,或握在指尖細小的手心,一點點吃掉時的模樣,總能喚起你心中的柔情。它們雖沒有黃鼠狼般的輕巧,也不像水獺過著水生生活,但若遇到極端危險,也能激起它們基因里攜帶著的攀爬與游泳的能力。不過,它們真正的家還是在地下,一生中四分之三的時間都將在那兒度過。洞里并沒有取暖的爐火,取而代之的是它們精心收集鋪在冰冷穴壁上的干燥野草、苔蘚或者樹葉,保證它們度過寒冷的冬季。夏季炎熱時,洞穴又具有避暑的功效,以保持它們體溫的穩定。

    我立即抬頭,想要確定此刻的它是否遇到了危險。因為,眼下的土撥鼠失去了它賴以生存的洞穴,更失去了它用于迷惑天敵的秘密洞口。

    果不其然,一只老鷹在高出我的視線大約不到一百米的位置翱翔著,沿著山勢尋找獵物。此時,我看到它一頭闖入迎面而來的大風,雙翅略微傾斜,由我頭頂掠過。它仍然能夠保持穩定——志在必得、毫不費勁的背后,正是其力量的強勁之處。

    它用健壯而靈活的雙翅呼呼向下擊打空氣,張開或收縮尾部來調節飛行的方向、高度、速度和飛行姿勢。它不時沿曲線轉彎,以便繞著斜坡上的牧草地翱翔盤旋,又不時地滑行保持平衡,對地面進行掃視。它離我不是那么近。不過,我完全能夠確定那是一只有著金黃色頸羽的金雕。還能判斷出,它的行為絕非毫無意義或者消遣玩樂。沒錯,它是在做著捕獵前最為重要的準備工作——偵查地面。此刻,它正在為捕獲獵物調整俯沖角度。突然之間,金雕如帶羽毛的箭又如石頭墜落,垂直下降,嗖地射向從灌木中彈跳出來想要逃跑的土撥鼠。它探出短而粗的鐵鉤般利爪,戳進獵物的頭骨,牢牢抓住土撥鼠的頭,一團鮮血噴濺到空氣中,土撥鼠立即喪了命。

    整個過程發生得如此迅速,我幾乎沒有時間去感受生與死的更替。我閉上眼睛,低下頭,心臟怦怦狂跳。一陣驚怵,像電流般襲過周身。我的心臟像是被一只有力的手緊緊捏住,疼痛使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在這片陽光照耀的山坡之上,我和死亡在一起——毋庸置疑的肉體的死亡。驚動我的,不只是噴射出來的血,而是一些更深刻的事物——土撥鼠被金雕的利爪抓住頭部的那一刻,朝我的方向驚恐而迷惑地一瞥的眼神。當我看到那里面將要熄滅的亮光時,經歷了一種絕對的孤獨。當然,喜歡獨處的我,明白那是個體面對死亡的孤獨,是最極致的孤獨。那個眼神刻骨銘心,以致有一段時間我在漫步時要避開那一段路。

    過了一會兒,當我抬頭看時,世界翻過一頁。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我在恐懼中,循著小徑朝山坡下奔跑,陽光又白又燙,照在腳下延伸出去的鵝卵石路面上。我不時回頭,仿佛期盼剛才的一切只是幻覺,而土撥鼠還在草叢中忙碌著,滿懷希望地修繕它破碎的家園。

    那天,我漫無目的地走了很長的路。這么多年,我始終沒有做好準備去面對這些顯而易見、直截了當的殺戮與恐懼,這背后,還隱藏著一層更為深刻的含義。

    這含義,只有天穹知道。因為,它活得足夠長、見得足夠多。只有它能夠客觀聆聽金雕在高空翱翔盤旋、俯視地面、尋找獵物時的呼呼振翅聲。只有它目睹過幾百年、上千年甚至上萬年之前,人類出于個人利益,瘋狂掠奪大自然的資源,濫施捕獵,破壞植被,導致大自然環境不斷惡化,鷹的數量大量減少。沒有了天敵,土撥鼠大量繁殖,山坡上千瘡百孔,山野牧場遍布土撥鼠的洞口和新鮮的土堆。

    你要知道,每只土撥鼠從春季到入冬這段時間,每天能吃五公斤的牧草、野山果等。只有這樣吃,在體內囤積大量脂肪,它們才能夠在冬季不吃不喝的安全冬眠。于是,可食用的灌木與牧草,幼苗時就被它們啃食殆盡。在這種惡性循環下,整個山野牧場的地表光禿禿的,土撥鼠求生不易,便放棄習慣就食的草場,涌進林地間啃食能夠得著的樹葉。然而,自然生態被破壞,凄慘的干旱現象導致林地一片焦黃,枝丫上半死不活的野鳥兒高度警惕地觀察著神情哀苦的土撥鼠。那一年,土撥鼠的命運悲慘——由于它們的數量過大,餓死的土撥鼠裸露著,在焦干葉片的林木下變為白骨。

    如果人類和天穹一樣古老,也許可以更好地理解金雕呼呼振翅的深刻含義。大自然從來不是美麗的,而是殘酷的。這個殘酷,不是有意為之的殘酷,它是大自然的生存法則。大自然處處都有生命涌動,處處都有殺戮。正是因為這份殘酷的缺陷,各種生物之間互相獵捕殘殺,自然的生態平衡才得以維持。

    我在理智上明白,想要維持大自然萬物生靈的平衡,一切生物就要不停地覓食、爭奪、殺戮、死亡、繁衍,卻無法從情感上接受眼前發生的獵殺事實。

    一些生物總是無聲無息就被撕扯并吞食,像鯽魚一口吞下蝌蚪,松鼠被貓頭鷹撕咬得血肉模糊,蛇爬上樹干入侵鳥巢,狼襲擊羊群,還有螞蟻尋找更加微小的、人類肉眼看不到的微小生物。同它們相比,最小的黑螞蟻都像是最大的節肢動物門之一的巨型馬陸。那么,金雕捕殺土撥鼠,或許就是令人為之悲憫的天意吧。它讓成千上萬的生物在相互廝殺中成就大自然的平衡,并留下歷史的滄桑感。

    當金雕吮吸著獵物的熱血時,顯現出所有捕食動物的精神——它的神速、優雅和全力以赴的縮影,它們與生俱來的那種所向無敵的膽量。事實上,它捕食的獵物有數十種之多,包括土撥鼠、雁鴨類、雉雞類、狐貍、野兔等,甚至可以在草原上長距離地追逐野狼。

    一番思索后,我的心情多少有些緩了過來。我想,我們不必把這些看得太過沉重,畢竟,大自然生存法則每天在這片山野之域循環上演。或許這就是金雕翱翔天穹所隱藏的深遠意義吧!

    日韩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 亚洲精品综合在线影院| d动漫精品专区久久| 精品国产亚洲第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一区二区三区精品视频| 国产剧情国产精品一区| 亚洲一区二区精品视频| 国产真实乱子伦精品| 精品无码久久久久久久久水蜜桃 | 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第1页| 国产福利一区二区精品秒拍| 成人无码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 久久国产香蕉一区精品 | 久久久久久久99精品免费观看| 国产成人精品日本亚洲专区| 一本久久a久久精品综合香蕉| 国产精品国产自线拍免费软件| 国产精品成人免费视频网站京东| 亚洲国产日韩精品| 青青青在线观看国产精品| 国产精品久久影院| 国产成人亚洲合集青青草原精品 | 国产成人无码精品久久久免费| 国产三级精品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亚洲综合天堂夜夜| 成人国产激情福利久久精品| 成人亚洲国产精品久久| 国产精品中文字幕在线| 老司机免费午夜精品视频| 亚洲&#228;v永久无码精品天堂久久 | 精品久久久久国产免费| 欧美日本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内射精品无码中文字幕| 精品国产一区二区三区av片| 国产精品亚洲天堂| 欧洲精品码一区二区三区免费看| 日本一区二区三区精品国产| 久久精品国产精品亚洲艾草网美妙| 国产亚洲精品资在线| 久久久久久久99精品免费观看| 99热在线精品国产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