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經過9個小時的航程，掠過云層，機翼逐漸壓低，貼近迪拜的土地。從舷窗望下去，起初是無邊無際的沙漠戈壁，粗糲，荒涼，如同大地攤開枯黃手掌，筋骨畢露。機身再沉，蒼茫的沙色里，竟悄然浮出點點星火，是旅人夜歸的燈，是沙漠腹地不眠的眼。再降下去，那些光點竟連綴、蔓延開來，織成片片綠洲，如同神跡，奇跡般從焦渴的沙海中倔強生發。

我們終于降落在迪拜國際機場。透過懸窗，停機坪上燈光如晝，喧囂繁忙，巨大的機影在高桿燈光下不斷移動，各種膚色的地勤人員穿梭忙碌，行李車、加油車、牽引車、電源車、客梯車往來如織，這座在亞太及中東地區具有卓越連通性的超級航空樞紐，果真名不虛傳。

走出候機樓，熱浪裹挾著異域的氣息撲面而來。登上大巴，車輪滾動在謝赫扎耶德大道上——哇！單向八條車道，寬闊得仿佛能跑馬。已是晚上10點多了，但依然車流奔涌，織成一條光的長河，在沙漠底色上流淌不息。迪拜就在這灼熱的沙海腹地昂然矗立，白晝的酷熱能達38攝氏度，幸有波斯灣深藍的海水環抱，將這燥熱馴服成一種奇異的溫順。風過處，唯有潔凈的空氣在流動。

一

迪拜的奇觀，如同天方夜譚在現實中生長：刺破云霄的哈利法塔，是城市仰望星空的尖頂；棕櫚島以不可思議的形態鑲嵌在蔚藍海水之中，是人類向海洋尋取的華美勛章；帆船酒店孤傲的白色剪影，在碧海黃沙間遺世獨立。大道兩旁，形態各異的高樓爭奇斗艷，訴說著財富與夢想的故事。迪拜河兩岸，玻璃幕墻反射的光芒與古老風塔的斑駁土墻悄然對視，現代與歷史在波光里交融。

中國的印記，便如沙礫間閃爍的金粒，不經意間就跳入眼簾。帆船酒店——迪拜最耀眼的明珠，是香港設計師周娟的手筆。遠遠望去，這座建筑猶如一艘揚帆起航的白色帆船，其輪廓設計借鑒了中國傳統帆船的優雅線條，卻以現代玻璃幕墻技術重塑，“停泊”在碧海黃沙間。走近細看，建筑與倒影在海面上相映成趣，完美詮釋了“白色帆船停泊湖岸”的詩意意象。步入大堂，迎面是一面氣勢恢宏的紅色幕墻，濃郁的中國紅在阿拉伯風格的建筑中格外醒目，仿佛一團跳動的火焰。抬頭仰望，40米高的中廳令人屏息，中央懸掛著一座巨大的旋轉雕塑，其設計靈感源自金陵文化精髓，在光影變幻中演繹東方美學韻律。阿拉伯傳統建筑智慧與中國古典園林美學在此完美融合，創造出令人驚嘆的空間體驗，無聲訴說著絲路兩端文明的古老回響。

在古堡運河集市迷宮般的商鋪里穿行，一家不大的皮衣店門口懸掛的銅鈴叮咚作響。店主是位年輕的巴基斯坦小伙子，有著一頭卷曲的黑發。他正低頭整理一件柔軟的羊皮外套，聽見腳步聲，抬起頭來，一臉熱情的笑容，目光相遇的一瞬，他似乎捕捉到了熟悉的特征，竟用清晰而流利的中文招呼道：“進來看看？都是好皮子！”

這異鄉的鄉音讓人驚喜。攀談起來，他摩挲著手中皮衣，眼神發亮地說起中國：“我去過義烏、廣州！那里的市場大，東西多，工廠厲害！”他用力地點著頭，伸出右手，拇指高高翹起，那動作帶著一種樸拙的真誠，“中國，發展快！很棒！真的，很棒！”他努力尋找著詞匯，臉上的笑容卻比任何語言都更有說服力。“以后，我還要去！”那豎起的大拇指，像一面小小的旗幟，在充滿異域香料氣息的空氣里，傳遞著來自遙遠國度的贊嘆。

二

鄰近的沙迦，氣息迥然不同。古蘭經文化廣場肅穆莊嚴，是信仰的象征。國會大廈、酋長辦公室、少年宮、圖書館、清真寺等承載著社會運轉功能與精神寄托的建筑，謙遜地環繞著廣場中央巨大的石雕《古蘭經》，如同眾星拱月。

在沙迦藝術館靜謐的展廳里，一幅關于水的巨幅油畫攫住了我的目光。畫面中央，一名阿拉伯老人右手拄著拐杖，背著一個類似于水壺的皮囊，左手握著和皮囊連接的水帶，正深情凝望著兩個孩子。一名少女正用左手掬著水急切地喝著，一名小男孩仰望著從少女手指縫隙流出的水滴，那水滴懸垂于半空，碩大、透明、飽滿欲墜。小男孩雙手高高地伸出，想把水滴接住。那滴水仿佛凝聚了沙漠子民所有的渴望與敬畏，無聲而氣勢磅礴地訴說著：在這片被烈日炙烤的土地上，每一滴水的存在，都是珍貴的恩典。

驅車前往阿布扎比，心中頗有些訝異。漫長路途中，路面如新鋪的黑色綢緞，光潔平整得不可思議。車輪碾過，只發出低沉而順暢的沙沙聲。路一邊是古老的沙丘，一邊是寬闊的綠化帶，構成奇異的畫卷。這道路像城市無聲的諾言，坦蕩地鋪展，沒有裂縫，亦無補丁，沉默、莊嚴，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堅定地通向遠方。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阿布扎比市區道路的分隔線，用的不是尋常涂料，而是一顆顆凸起的白色陶瓷鉚釘，在烈日下反射著細小而銳利的光芒。據說這不起眼的小釘一顆竟價值14美金。道路肌膚上亦鑲嵌著沉默的豪奢，成為這座城市低調宣言的一部分——對完美的不懈追求，可以細至一顆道路的鉚釘。

阿布扎比像一位深藏不露的尊者。阿布扎比盧浮宮純凈的白色穹頂下，人類文明的光華在此匯聚流淌。不遠處的亞伯拉罕家族之家，伊斯蘭教、基督教、猶太教教堂比鄰而立，多元信仰和諧共融。民族文化村里，泥土夯筑的古老民居和傳統獨桅帆船散發著時光的氣息。謝赫扎伊德清真寺那無與倫比的恢宏與潔白，腳下是由上千名工匠耗費數年手工編織而成的巨型羊毛地毯，鋪展出令人屏息的虔誠與寂靜。駱駝牧場的氣息彌漫著沙漠最原始的體溫，提醒人們這片奢華之地深植的根脈。

總統府的奢華收斂在莊重之下。巨大的穹頂、寬廣的大理石地面、精雕細琢的金飾，無不昭示著無上的權威與財富。在一處宏偉的廊柱旁，遇到一位身著整潔白袍的工作人員，我嘗試著用中文問候，他略顯驚訝，隨即眼中漾起笑意，用不太熟練卻足夠清晰的中文回應。當話題轉向中國，他的神情立刻生動起來，雙手比畫著，努力搜索詞匯：“中阿建交40周年！”他眼中閃著光，仿佛又看到了2024年那個璀璨的夜晚，“阿布扎比夜空，一千架無人機！”他張開雙臂，努力描繪那壯闊的畫面，“中國的旗、阿聯酋的旗、長城……還有我們的清真寺！”他激動地重復著，雙手用力豎起兩個大拇指，臉上是驚嘆與折服，聲音也提高了：“中國——牛！”那略顯生澀卻無比真摯的贊嘆，在總統府恢宏的殿堂里激起小小的回響，那是科技與友誼在夜空中共同繪就的華章，深深烙印在這位普通阿聯酋人的記憶里，成為中阿兩國情誼深厚的鮮活注腳。

三

在這片土地上行走，宗教滲入日常肌理。街市上廣告甚少，穆斯林所講求的“清真”，即清清白白，真真實實，是一種生活態度。

這里人們篤信“眼見為實”的古訓。每一件商品背后，都清晰烙印著質檢員確認的編號，是看得見的責任印記，仿佛一種無聲的契約。

2025年5月，在迪拜穆罕默德·本·拉希德國家圖書館，第五屆絲綢之路國際詩歌藝術節在這里隆重舉行，來自五大洲的百余位詩人齊聚一堂，迪拜王室成員、文化官員和金磚國家作協主席等悉數出席。

當中國詩人用中文朗誦阿聯酋副總統兼總理、迪拜酋長穆罕默德·本·拉希德·阿勒·馬克圖姆的詩《積極的精神》，那句“信仰會激勵我們努力工作追求夢想，看不見的獎賞將一定會從天上降臨”引發雷鳴般的掌聲。這掌聲，在絲綢之路上又增添了一道文化的彩虹。

坐在我一旁的導游已在迪拜生活了13年，舉手投足間已完全融入當地生活，她用一口純正的普通話講述著迪拜的經濟、宗教與文化習俗，風趣幽默，如數家珍。她已不僅僅是一個旅游行業的服務者，更像是一位文化的傳播者。“將來回國后我準備寫本關于迪拜的書。”她笑著說，眼角泛起細紋，那是沙漠陽光留下的印記。

在阿聯酋的每一天，我心中都不由得對這個從沙漠中崛起的國度由衷贊嘆：在風沙與烈日的圍困中，在古老信仰與現代洪流的激蕩處，人類可以用決心、匠心與智慧，創造出這般令世人驚嘆的奇跡。而那些散落在沙漠上的中國印記——夜空里由無人機編織的璀璨星河，集市小店中豎起的大拇指，帆船酒店大堂那一抹濃郁的中國紅，迪拜國家圖書館的朗朗吟詩聲，連同那句樸拙有力的“中國——牛！”則如同一顆顆明珠，標記著東方與海灣之間，一條正在被無數普通人的善意、贊嘆與互動所照亮的新絲路。這條以人心為路基、以理解為紐帶的新絲路，向著廣闊的未來延伸、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