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5年第6期 | 淡巴菰:黃腳趾
淡巴菰,本名李冰。曾為媒體人、前駐美文化外交官,現供職于中國藝術研究院,國家一級作家。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北京文學》《天涯》《上海文學》等發表小說、散文和撰寫專欄。作品多次被國內有影響的散文、小說年選收錄。出版散文集《下次你路過》,日記體隨筆集《那時候,彼埃爾還活著》,非虛構“洛杉磯三部曲”,小說《寫給玄奘的情書》、對話集《人間久別不成悲》《聽說》等十三部圖書?!堵犝f》被譯為英文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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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三個阿富汗難民在美國臨時的家,可顯然離一個真正的家還隔著不只一個大西洋的距離。立在門口,我望了一眼,那空蕩蕩的房間讓我的心也跟著空落落的??繅鴥蓚€窄長的紙箱子,還纏著膠帶,是別人捐的沒打開的床墊。陽臺玻璃門半開著,兩輛半新的自行車安靜地依偎著,像兩個怯生生的孩子。好在加州的陽光從不嫌貧愛富,像一方干凈的藍布,友好地鑲在正方形窗框里。
讓我忍不住看了又看的,是客廳正中那平鋪著的紅色團花晴綸毛毯,像七十年代中國人結婚時的喜被,鮮艷俗麗,讓這屋子顯得更冷清。如果沒有下面那薄薄窄窄的床墊,這紅艷的毯子幾乎就是鋪在地上的。
沒有椅子,五個人站在屋子當中,都赤腳立在淡棕色的廉價地毯上。低頭看到那淺蠶豆般的一排排腳趾,我不禁微笑了起來——在洛杉磯,第一次,在一個陌生的所在,看到每個人的腳趾和我的是一種顏色。我心一熱,涌起一股他鄉見老鄉的親切——雖然,他們的鄉音在我聽來陌生得像外星語。
那是個炎熱的八月的上午,我被一個陌生的阿富汗裔美國女人帶去見三位陌生的阿富汗男人。包里是剛放進去的這女人給的胸卡,上面沒名沒姓,只有一個基金會的名字,也僅一個單詞:volunteer(志愿者)。
我在電視上看到過那條新聞:美國從阿富汗撤軍。我從沒想到這歷史事件會和我產生任何瓜葛。后來又聽說有阿富汗難民陸續來到美國,客居在洛杉磯這個山谷小城,我確實好奇地想過:這些難民都在哪兒呢?我隔三差五要去一家伊朗人開的超市買菜,從沒想到就有三個來自阿富汗的小伙子不時與我擦肩而過。
這些阿富汗難民的身影卻又好像并不遙遠。我的老朋友史蒂夫和他的太太退休后一直在為阿富汗難民忙活,四處募集舊筆記本電腦、手機、衣物、家具、餐具。廝混熟絡了之后,好心的他們想讓阿富汗百姓見識一下美國人的生活,不時邀請難民們到家里去開party(派對),“這個周末來了兩家,熱鬧極了!每家都有六七個孩子。孩子們在游泳池里撲騰,大人們吃燒烤喝啤酒。兩家男主人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非常謙遜,英語也夠用?!笔返俜蚍驄D也受邀去難民租住的房子里吃過飯,他不時透露些細節和感受給我聽?!安贿^話說回來,當志愿者也得小心,聽說在阿富汗難民里還發現了恐怖分子和殺人犯呢!”
史蒂夫的津津樂道一直讓我好奇。不久我結識了鄰居格蘭特家新來投奔的烏克蘭表弟,那位難民小伙的友善、迷茫讓我對這個群體由好奇變成了同情。當聽史蒂夫說起我所住的小城也有許多阿富汗難民時,我便主動問是否有我能幫上的忙。
“我明天剛好要去你那邊送一些難民物資,可以介紹你認識維娜莎,她的慈善基金會和阿富汗難民有往來。不過聽我太太說這個女人有點怪,要么讓你找不著,要么就說個沒完,從不shut up(閉嘴)?!痹谶@個別人的國度,我喜歡結識陌生人。他們于我像一株株新奇的植物,走近了打量,總會給我或多或少或好或壞的震驚??僧斘液褪返俜蜈s到那個庭院頗氣派的二層別墅,艷陽下,只看到車庫前的兩輛汽車:一輛奔馳罩著車罩,有一個癟了的輪胎;另一輛是寶馬,一塵不染地閃著藍光。
史蒂夫敲門,沒人應,打手機,沒人接聽。我們只好學螞蟻搬家,把那些沉重的紙箱和零碎從車上搬到軒昂闊氣的大理石廊下?!拔矣憛掃@樣的做派。有人喜歡在別人面前保持這種神秘——忙得沒時間搭理你才顯得他們重要。明明昨天約好了的,人不露面,電話也不接。那寶馬應該就是她的車!”史蒂夫一邊擦著臉上淌下的汗,一邊甕聲甕氣地說。他拉著滿滿一車辛苦募集來的東西,在高速上飛奔一小時趕過來,真不應該被如此冷落。我對那言而無信的女人已經有些反感了。
幾天后,我接到一個陌生號碼的來電?!拔沂蔷S娜莎。聽說你想當志愿者?我這兒有三個絕望的單身漢,困在公寓里好幾個月了。你眼下能干的活兒是當司機。你可以去郊外那個教堂領些免費食物給他們送去……”她的聲音很清晰,英語聽著也沒口音,可就像沒受過正規教育一樣,語法有些怪異。
我說我愿意盡力幫忙,只要對方能說一點英語。“他們中有一位懂英語。你應該下載谷歌翻譯軟件,他們有的說達里語有的說普什圖語,你最好都下載。”維娜莎語氣干脆,透著權威,像個對病人發號施令的護士。
我們約好一起去見他們,由維娜莎定好時間告知我。
幾天后,正等著去見那三個阿富汗男人,我忽然接到維娜莎的新指令,開車拉一對阿富汗夫婦去公眾社會服務部,“他們是個有小孩的三口之家,需要更新EBT卡。你去見他們之前得從我這兒領個志愿者卡,見到這卡他們才會相信你?!?/p>
我說好的,并問她何時何地見面領卡,維娜莎卻像一條在渾水里游動的魚,吐了個泡就沒影兒了。
“三口之家,聽起來安全一些。那三個單身漢,你最好不要單獨跟他們在一起。畢竟他們是陌生人,人品咋樣沒人知道?!狈繓|杰伊聽我念叨這些難民,一向樂于助人的他很坦率地給出忠告。
“沒錯。不要獨自上門,也不要單獨開車拉著他們去辦事?!笔返俜蛞埠敛贿t疑地給出了同樣的建議,他還說如果他沒空,他太太去服務時也往往會找另一個志愿者同行。
我查到那EBT全名是Electronic Benefit Transfer,電子救濟券,是美國的一項社會福利。加州的這個叫Golden State Advantage(金州福利),凡是月凈收入少于1047美元的人,或銀行存款不超過3001美元,且家中有六十歲以上老人或殘疾人,都可以得到這種救濟。實際上它是一種代金券,可以在大多數超市、餐館刷卡當錢用,每個人所獲得的數額因家庭人口不同而相應地不同。
聽到維娜莎給我派的都是跑腿兒的活兒,我心里還真有些打鼓。讓我干別的似乎都行,做飯、園藝、聊天、教英語……可當司機,我還是真發怵,因為我知道自己的方向感有多差。第一次和史蒂夫見面就鬧了在朋友間流傳的烏龍:說好中午十二點在一家餐館見面,離我的住地也只不過十分鐘路程,可盡管提前出發,我卻轉來轉去怎么也找不到那位于商場一層的餐館。最后我急出一身汗,停在一家銀行門口,打電話給史蒂夫問他是否可以接我一下。
怕再鬧出這類笑話,但凡去什么地方,我總是笨鳥先飛,即使有導航,也要先在手機地圖上查看清楚線路。
我搞清了要帶他們去的地方是Department of Public Social Service(公眾社會服務部),比較近的一家距離約十公里,正好與我和那對夫婦的住地形成正三角形。除在地圖上查好了線路,我還勘查好了停車場位置。
2
那天一大早,我剛跑步回來,就接到維娜莎電話,沒提那對夫婦,而是通知我馬上去看那三兄弟,“你知道我有多忙,只有今天上午有點時間?!彼臅r間如此金貴讓我不敢說不。我們約好十點鐘在小城中心商業區的停車場見面,然后步行走到難民租住的公寓。
顧不上吃早飯,我提前十分鐘急急忙忙趕到,心中納悶為何難民要租住在這市中心最貴的地段。發信息給維娜莎說我把車停在了賣日用品的HomeGoods大門口,心中舒了口氣,這么大的招牌總不會錯過。“你把車開到他們公寓樓下來吧。我看到這兒有車位,剛好停在這兒?!本S娜莎變了卦,回復得倒及時。
我在導航上看到那公寓地址距離我不過幾百米,沒想到導航竟讓我開出廣場上了大路,然后右轉進到一片有鐵柵欄的小區,并提示我目的地已到達?!拔覜]看到你。我剛做了皮膚美容手術,不能見太陽,只能在車里等你。你看到那家咖啡館了嗎?順著開過來。”維娜莎說。
我心說什么叫“順著開過來”?問她是從咖啡館往南還是往北開,她有些不耐煩地說她也不知道南北,“我不是說了嗎?你就開過來!”陽光亮得刺眼。在她的指揮中我又無頭蒼蠅般來回轉了兩圈。“你能不能在HomeGoods門口和我見面?我在這兒等你,總不會錯過!”我對維娜莎說不清道不明的遙控失去了耐性。她愣了幾秒,答應了,但那口氣透著勉強和不悅。
半分鐘后,我上了維娜莎的寶馬。我們互相戒備地打量了一眼,氣氛有些尷尬。她把一張志愿者胸卡連遞帶丟給了我,我喉嚨干干地道了謝。即便我側過臉,也只能看到她局部的側面,因為她裹著薄絲長巾,太陽鏡頂在頭上,還戴著一個鼓鼓的N95口罩。
車似乎才啟動就到了那公寓樓下,幾排灰突突的三層樓房立在那兒,有著長長的帶欄桿的走廊,冷清得像廢棄的學生宿舍。我隨著維娜莎邊往三樓爬,邊沿回廊查看著門牌號。雙肩包里有帶給他們的十磅橙子、一堆堅果,我很快就出汗了。維娜莎包得嚴實,不動聲色地藏起了她的年齡。她染著法式趾甲的腳上是一雙帶假鉆的人字拖鞋,幾何圖案的修身長裙外罩著米色薄開衫,斜肩挎著一個帶金色LV標志的鏈包,猛一看,她像個來洛杉磯旅游的迪拜富婆。聽說她也是第一次來這公寓,我有些吃驚——她不是說他們很絕望,需要幫助嗎?他們在這公寓住了四個月了,居然她都從沒來探視過?看她滿不在乎的神情,我也沒多問。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她扭過臉瞥了我一眼。
“寫作。”我老實作答。
“作家?你是說靠寫作謀生?”她停下腳步,懷疑地望了我一眼。
我知道在美國你說你是個作家或詩人,那是窮人的代名詞。美國作家協會主席道格拉斯·普萊斯頓曾告訴我,美國作家純靠寫作的年平均收入只有20300美元,遠低于在快餐店打工等就業者人均的39982美元。
我笑著反問她如何謀生,她底氣十足地說,“我經營自己的基金會!”基金會的錢怎么來的?我想問,看她高高揚著的下巴,我把這涉嫌隱私的問題吞了回去。
一個個子極瘦小的穿紅T恤的黑發男孩開了門,他拘謹地垂著眉眼,手足無措地笑著,連用英語打招呼似乎都很難。
維娜莎掃了男孩一眼,大剌剌地問他另外那倆人呢?不待回答她就昂首走了進去?!斑@屋里需要家具。我一會兒就去逛街,我最喜歡購物了。”趁男孩進臥室去叫兩位同伴,維娜莎雙腳從拖鞋里滑了出來,嗲笑著說。我也脫下涼鞋赤腳走了進去,發現她口罩上印著中文的“惠新”二字,便想那多半是有人捐贈的中國物資。她的眼睛很大,雙眼皮,可那淡棕色的眼珠卻像兩個不透明的玻璃球,滾來滾去,讓人琢磨不透。她在跟你說話,你卻感覺不到她的注視。周圍的人在她面前似乎只是機器或低等動物,她根本沒有興趣沒有熱情。
兩個健碩挺拔的年輕人從那唯一的臥室快步走過來,像孿生兄弟,不僅都穿著黑布褲黑T恤,還都有著特別濃密的黑發和胡須。其中一位相貌堂堂,會說帶濃重口音的英語,一上來就急急地訴苦,“我們真是很絕望,最難的是沒有網絡,我的手機費上個月是一百多塊,跟家里人視頻通話……我倆去考了三次駕照,筆試都沒過。我想著拿到駕照就可以去開貨車,聽說一小時能掙四十美元……”
“喏,我給你們帶來了她,志愿者,她可以幫你們做一切……”維娜莎雙臂在胸前交叉著,抬下巴指了指我,然后又正色道,“你們別搞錯,有人荒唐地拿我當志愿者。我不是!別動不動就給我打電話。我是這慈善機構的CEO?!闭f罷她打開精致的LV鏈包,掏出名片發給我們。上面除了她的大名,還有一句口號:同一個星球,同一個家。
“我也是個客居的外國人,對許多事也不熟悉。我也不是什么都能做,只能盡力而為?!痹谌齻€男人的打量下,我紅著臉辯解。維娜莎高高在上的姿態讓我意外又尷尬,我的聲音都有點顫抖了。
似乎我的不順從冒犯了她,維娜莎停下指示,雙臂仍交叉在胸前,把臉扭向我打量著,有幾秒鐘,她沒說話,似乎在思忖對策。三位阿富汗小伙也感受到了氣氛的緊張,直直呆立著望望我又望望她。我心跳加劇,預感到維娜莎馬上要展現老板的威風,嚴厲地說,“你可以走了,我不需要你這樣不配合的人?!笨刹恢撬比伺芡葍?,還是當著難民發作顯得有失CEO的身份,腦細胞快速運轉的結果是她壓住了火兒。
“那你可以給他們解決網絡問題吧?帶他們去電信公司……不行,得先上一家網站,替他們實名注冊,難民每月可以得到四十塊錢的折扣。你們不知道吧?”說完她很有成就感地逐一掃視著那哥仨,像個施加恩典的女王。那三位木樁一樣整齊地立成一排,不知是否因為聽過了太多的許諾而有些麻木,那位會英文的小聲又急切地咕噥了一句“No discount is ok(沒折扣也行)?!本S娜莎顯然對這不感恩有些不滿,提高嗓門重申了一遍,說沒有難民折扣的話光網絡費用他們每月就得花五十美元。她側過臉再次審視著我,好像在說“球踢給你了”,那雙淡棕色的“玻璃球”閃著較量的光。
我盡管心里沒底,看到那三位殷殷的目光,還是囁嚅著說我試試,心里想到的卻是及時雨杰伊——那在關鍵時刻總給我當志愿者的好人。
“還有,我們的EBT卡從上月開始就不能用了。”聽到同伴小聲的提醒,會英語的小伙又急切地說。
“這個容易!讓她帶你們去更新一下。如果填表問收入狀況,你們就少報點,別超過一千塊。還有什么問題快說,我還有個校董的會要參加呢?!本S娜莎說著開始趿上涼拖。
三個人中會說英文的這個最年長,31歲,紅背心最小,只有19歲,另一位29歲。雖然問過他們的名字了,我還是對那發音有些茫然,便暗自以年齡為序把他們排為老大老二老三以便記憶。
一直很安靜寡言的老二是個很斯文的男人,細長的眼睛像中國北方人。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輕聲地跟老大提了出來。
“他想找個地方去買halal meat(清真肉類)?!笨吹轿乙荒樌Щ?,維娜莎接口說,“他們得買特殊的肉食?!?/p>
“不能從附近超市買雞肉、牛肉嗎?你們平時都跟哪兒購物?”我問。答案是我常去的那家伊朗人開的超市。
“可他們要吃的肉得是特殊宰殺的,得是祈禱后才殺死的動物。我知道一家批發市場,一整頭羊才三百多塊。離這兒大概五十公里吧,你要帶他們去一趟。”維娜莎仍是語速很快,利索得像在斷案?!昂昧宋业米吡??!彼鋈幻硷w色舞起來,把頂在頭上的墨鏡移到鼻子上,鏡腿上有Prada的標識。我才發現,她真像個行走的首飾模特,兩腕上套著手鐲、手上戴著若干戒指、胸前掛著項鏈,能戴首飾的地方一樣都不少,且看得出都是奢侈品。
3
我邀請三位小伙去樓下喝杯咖啡或吃個冰激淋。我想聽聽他們的故事,好讓自己忘掉維娜莎,以便有更多的動力給他們跑腿。
“我們有,咖啡,這里,喝?”老二嘴里蹦著英文單詞,探詢地問。
這一友好邀請讓我繃緊的神經終于略微松弛了下來,可想起史蒂夫的提醒,我說:“還是去外面吧?!?/p>
四個人相隨著踩著樓梯下樓。我再次逐個問他們的名字,像徒然地想從冰面上抓住點什么,大腦皮層仍是一片空白。
唯一能交談的還是老大,我悄悄在心里給他取了個名字叫“黃金販子”,因為他說在阿富汗時他的掙錢之道是從迪拜販黃金到印度、巴基斯坦去賣?!拔耶敃r的日子相當富裕。現在啥都沒了!”正說著路過一家裝修講究的日本壽司店。“Sushi(壽司)!”他放慢腳步,眼饞地從玻璃窗往里望。我有些意外,心想你總不能指望我這志愿者剛見面就請你們仨去吃日餐吧?我笑笑,繼續往前走。他仍站在那兒,期待地望向我,有一瞬,我為自己的小氣有點難堪。
咖啡店和冰淇淋店只是一街之隔,順從“民意”我隨他們走到那冰淇淋店門口,趴在玻璃門上往里張望,雪柜里不同口味和色澤的冰淇淋很誘人,可門鎖著,人家還沒開始營業。
紅背心男孩指指隔壁的麥當勞,我們走了進去,至少里面有空調有WIFI。
收銀臺后負責點餐的是一位面帶愁容的小個兒婦人,也是亞裔,膚黑,像斯里蘭卡人。顯然不諳操作,她不會在電腦上把雞塊從十塊改成二十塊,也不能把中薯條改成大薯條,只能單獨一個個累加。于是黃金販子為哥仨做主,我負責跟收銀員傳話。開始他們說要三杯橙汁,陸陸續續,又點了三杯可樂,三包薯條,三十個雞塊。我們身后很快排起了隊,有人不耐煩地瞪著我們,有人干脆走開,去旁邊的觸摸屏上下單。我給自己點了一杯咖啡,刷卡,共五十四美元。
店里散坐著一些常在麥當勞聚齊兒的退休老人,他們抬眼打量著我們這一行人。我取了些紙巾,想用兩張紙擦拭一下不潔的桌面。老二手快,接過去,殷勤地把一疊紙巾都摁在桌面上賣力地擦著。
“我們倆都結婚了,這個小家伙當然沒有,他才十九歲,連女朋友都沒有。不過他已經當了兩年兵了。你看這是我侄子,前天剛被炸死……”老大說著把他那到美國才買的蘋果手機伸了過來。我看到一個裹在毯子里的兒童,一條腿上滿是紫色淤血,“他在地里玩兒,踩到了地雷?!?/p>
說罷他飛快地翻找著,“這是我的孩子們和我老婆。我們生了六個孩子?!?/p>
我看到一群孩子圍在幾個成年人周圍,個個都很爛漫可愛。
“我也有六個孩子。這是最后一個。”說話間,少言的老二也把手機伸過來,那是個只有幾個月的嬰兒,他又劃了一下手機,“這個,是第一個?!蔽颐靼姿胝f那是最小的這是最大的。努力用有限的單詞向陌生人展示著自己的骨肉,聽到夸贊,臉上原本只是禮貌的笑容有了溫度。有一瞬,我甚至產生了幻覺,似乎我是身在阿富汗,與幾個熟識的當地人閑聊,只消再等一會兒,他們好看的妻子就會落落大方地端上熱茶,小天使般的孩子們就會歡快奔過來叫爸爸。維娜莎帶來的緊張不快徹底消散了。
他們仨都離開家鄉一年了,幾乎是在美軍撤離后就來到了美國。“軍機沒有座位,我們都一個挨一個地擠著,像一堆土豆。先從喀布爾飛到德國,再從德國飛到華盛頓,在那兒被分到不同的難民營,我去了威斯康辛,他們倆去了新澤西。我們原先都不認識。住了五個月難民營帳篷后,我們被分配到洛杉磯,在這里先住了三個月旅館,再過渡到租用民房。這公寓是我在網上找到的,一居室,一個月要二千六百美元……”
我吃驚地說太貴了吧,一居室二千六百塊!杰伊有個距此不過十五分鐘車程的三居室出租屋,每個月月租才不過二千二百塊。
“我錯了,以為住市中心就能找個可以走著去上班的工作。美國什么都貴。我們來這一年了,每個人只得到過五百美金,當然一開始吃住都不用掏錢?!被蛟S是許久沒有人聊天,這位兄弟話很多。他很親熱地與我找共同點,“咱們亞洲人文化和倫理相近,很在意關心別人,不像美國人那么冷漠。我們都不敢跟人說仨人同居一室,怕會被人當成是gay(同性戀)。”
我這才搞清楚他們仨原來都在打工。兩個年長的在一個建材公司倉庫當搬運工,夜班,每小時二十美元,十九歲的少年在一個快餐店切洋蔥,每小時十五塊?!耙粋€月下來扣了稅,我們能拿到兩千五百塊,他能掙一千四五百……我們想留下來,畢竟這里比阿富汗好多了。你來采訪?還是留下來吧,這里多好,最發達的國家!”老大的語氣不再那么焦慮了,反倒有種時來運轉的快慰。
4
忽然想起點我們的餐。我去前臺才看到早準備好了,沒人認領,放在那兒都涼了。
他們開始吃喝,都特別小心吃相,斯文得像在吃正式晚宴。
我問他們從維娜莎那兒都得到過什么幫助?!罢f實話這只是我們第二次看到她。第一次是幾個月前,我們還住在政府安排的旅館里,她去發名片。我聽說她從政府那里得到了不少錢,也接受私人捐款。這里有真正出于善良幫助難民的人嗎?聽說一些人是拿我們掙錢。這不就是一個講錢的國家嗎?”說完這話,他濃眉下的目光投向四周,有些遲疑,好像希望自己沒說錯話。
想到正是午休時分,我打電話給杰伊,問他是否愿意趕來吃午餐,也認識一下我將要服務的三位難民朋友。
十分鐘后杰伊趕到,先去前臺點了可樂和漢堡,然后微笑著大步走過來,腰上還掛著公司出入卡。
他跟他們一一握手,真誠地說了句:“歡迎來到美國!”
“在阿富汗你不知道我們多艱難,現在雖然背井離鄉,至少沒有生命危險。”老大皺著濃眉說罷,又給杰伊放了一遍他手機里的視頻。他當年在美國軍機上裝載物資,證明他是真有理由來美國避難。
杰伊說他可以幫他們開通網絡,但從未申請過維娜莎說的有折扣的服務,明天剛好周末,他可以花時間搞清楚。
老大把這話翻譯給另外兩兄弟,他望著杰伊不忘加上一句:“你是好人。”他主動要求交換手機號碼,說他用WhatsApp,打電話和發信息都行,他隨時都看的。
把漢堡和可樂送進肚子,擦擦嘴,杰伊又清風一般趕回去上班了。
老大生怕溝通不暢,像終于抓到了救命稻草,讓我再發個信息給他,以確定號碼沒錯。然后我們也起身離開,經過點餐臺時,他很禮貌地對我說了兩個單詞:Some burgers(一些漢堡)?看我困惑,他指指他們的公寓方向,我才明白他要打包回去。我說沒問題,幫他點了三個雙層巨無霸外加三大杯奶昔、炸薯條。拎著紙袋往外走,紅背心嘴里不住地說“Love it(我愛它)”。我問他們是否喜歡吃中國水餃?!芭叮斎?!”老大說。我打算下次給他們包些送過去。身在異鄉為異客,那種凄楚誰沒體會過?
下班后,杰伊直接開車去了電信公司,問詢為難民開通網絡的政策。同時,我接到了維娜莎的信息,“你如果帶他們去購物,恐怕得贊助,因為他們的EBT卡上沒錢?!焙竺媸撬f的那個超市的地址鏈接。我回復說沒問題。
“你不要上來就為他們貼錢。他們都在打工,三個人加起來六七千塊呢,你在這里又沒任何收入?!笔返俜蚵劼牶蠡鹚偬嵝盐?。
還沒容我回答,維娜莎的另一條信息到了。“網絡今天去開通了嗎?”
“明天就可以為他們開通,但需要他們中有一位拿身份證和我一同去?!卑胄r后,杰伊回來興沖沖地說。
我告知維娜莎,也給老大發了信息,請他第二天下午兩點仍在那麥當勞見面,我和杰伊開車去接他。
可那消息如石沉大海?!按螂娫挘∫苍S他在加班?!笔返俜蛑д?。
打了,仍是沒人接沒人回。杰伊搖搖頭苦笑,說了句,“Desperate people do desperate thing(絕望之人行絕望之事)?!?/p>
“這事兒不適合你參與。我見識了太多的黑暗面兒——從難民角度來說就有許多不確定因素,有些還相當可怕。我親自經歷過的案子:兩個同居一室的難民,一個殺了另一個,為啥?為女人。還有一個古巴難民,被查出來是在逃殺人犯?,F在的難民,已被發現有三百多人的指紋和記錄在案的犯罪分子一致,可他們一到美國就消失了,下落不明,無處可查!同情和幫助難民沒錯,可人性太復雜,尤其是身處動蕩中時,有太多不可測。你自己也是個人生地不熟的外國人,得格外小心提防?!逼呤鄽q的約翰給一家慈善機構董事會做免費咨詢多年,在電話里聽到我的困惑,他冷靜地分析,“而所謂的慈善機構更是良莠不齊,缺乏監管,太多打著救助難民旗號的基金會以贏利為目的。沒看新聞嗎?有些甚至全家一起上,把慈善當成產業開發,把善款的大頭自己揮霍掉,剩下一點當幌子,象征性地施舍給難民或其他弱勢群體。我有個朋友曾捐了一百萬美元給一個救助基金,后來發現是個騙局,他發誓再也不輕信了……”
杰伊聽罷,仍堅持要把安裝網絡的事做完。我硬著頭皮再聯系維娜莎,信息不回,電話不接,她亦如消失在了另一個宇宙。
過了兩周,史蒂夫來取杰伊清空的電腦和筆記本,他原想送給阿富汗那哥仨的?!奥犝f維娜莎被稅務局盯上了,懷疑她的賬目有問題。據說她年輕時兩次被控欺詐——先后申報汽車自燃和郊外的農場著火,但她請了個特別能言善辯的律師,最終得到了一大筆保險金。美國政府信賴這樣的人,What a shame(真丟人)!”
我那志愿者的夢才剛開始,就那么悵然若失地醒了。去買涼鞋,試穿時,看到我的腳趾,腦海里不由得浮現出那三位年輕人的臉——相信他們已經和親友隔空相聚了。去那伊朗超市買菜,與我擦肩而過的黑發黑眼的年輕男子,總讓我下意識地多打量一眼。多年以后,待他們兒孫滿堂,回憶當年初到美國的一幕幕,也許他們會記得一起坐在麥當勞里的中國女人??伤麄冇肋h不會知道,他們那孤獨無助的身影被人用陌生的文字用心定格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