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節給予它無窮元氣
我的學生陳啟鈺在女生宿舍抓到一只大蟲子,她知道我喜歡蟲子,趕緊給我送來。那是一只榕八星白條天牛,我把它養在一個透明的大盒子里。
真是一只漂亮的蟲子!它體型巨大、盔甲堅實,身體配色古樸濃烈,又有兩條威風凜凜的長觸須,任誰見了它都會停下腳步瞧上兩眼。
尤為好玩的是,天牛那倒三角形的臉上有兩只巨大無比的眼睛,這兩只眼睛占了臉部超過二分之一的面積,簡直大得不像話。倘若你凝視之,那啞光的眼睛就是一團漆黑,黑得見不到底,仿佛窺到了一點不可知的世界。
天牛的前胸背板中央有一對深紅色斑,兩側中央各有一個粗大的尖刺突,鞘翅肩部也各有兩個刺突,這些“裝備”使它看起來又有了點科技感、未來感。
倘若你嘗試捏起它的背部,這廝就開始“作法”:它高聳起觸角,6只腳憑空亂抓,頭部和前胸背板劇烈摩擦鞘翅,發出“咯吱咯吱”聲,聽起來很有機械感。
另外,它還有兩顆碩大的牙齒,那可是極具殺傷力的武器,有時候上手把玩它,被它鉗上一口,也是要痛上半天的。
這廝仿佛從未來電影中爬出來的一只詭異大蟲。
這種天牛喜歡吃甜食,我為它購買了桃子、梨子、蘋果、葡萄、大棗等一一試驗,最后發現它最喜歡吃梨子和蘋果。于是,每天上班前,我就在飼養盒里放一片水果。
它待在一個透明塑料盒子里,一待就是一天,陪伴它的只有一片薄薄的水果。一直要到下午或者晚上,我才會歸來,給它換上新的食物。我回來的時候,它照例在角落趴著,默默不動,而那片水果早被啃出一個大坑來。
我偶爾會升起一點惻隱之心。想,這么大一只天牛養在小盒子里,真憋屈呀!現在這時節,沒準正是它的交配時節,這一關,不但讓它失去了蟲身自由,也剝奪了它延續基因的可能,對它還真有點殘忍呢。
此刻,我突然想釋放了那只囚徒。讓這么一個威風凜凜的大蟲得到自由吧。把一只野大蟲裝在一個塑料盒子里算什么事兒呢?
帶著這種小布爾喬亞式的感傷,我把盒子拿到陽臺上,敞開。盒子的外面就是樹、草、大風。天牛沉吟著,沒怎么動。它聞到那股熟悉的氣息了嗎?
刷了個牙的工夫,我再回來看,它不見了。盒子里空空如也。我想,也好,我也不用再每天牽掛它了,我仍舊可以每天無牽無掛地上班了。
第二天是周末,快中午的時候,廚房里忙活的我隱隱聽到“啪”一聲。小孩說,蟲子!他指點著,我看到一只榕八星白條天牛落在陽臺的玻璃門上。老天,肯定是那個追逐自由的浪子又回來了!我照例捏起它的背部,它也照例“咯吱咯吱”摩擦著自己的頭頸,表達著自己的憤怒和激動。我于是照例抓起它,把它放進盒子,投入梨片。這次,它沒有矜持,一頭扎在水果上,很久很久也沒有直起身子——這一天,估計它餓壞了,大概盒子外的世界很不好混吧?
我后來查資料才知道,榕八星白條天牛是榕樹的重要樹干害蟲之一,它的幼蟲在榕樹樹皮下打孔、取食,嚴重時可以直接導致大樹死亡。它的成蟲在每年4、5月出現,壽命只有幾個月,能活到10月上旬,已經算是比較長壽的個體了。
喲呵,那我就好好養著它吧。
它在我的塑料盒子里已經待了兩個月了,我給予它的照顧,不過是每天投喂一片蘋果或者梨。它吃,然后拉出氣味酸臭的液體排泄物。白天它會在盒子里昏昏欲睡,晚上則在盒子里來回抓爬,有時候竟然會乍開翅膀飛一下,但也僅僅就那么一下。很快,它又抱著水果片,“嚓嚓嚓”地啃將起來。
我屢屢擔心它在盒子里死去,但每次回家,搖一搖盒子,它會動一動觸角,也許是在抱怨我把它從亙古的沉思中搖醒了。
我做飯、看書、改作業、匆忙上班,偶爾有空時會把蟲子拿出來,讓它在桌子上遛一遛。它會慢慢地爬,沿著某個路線。有時候會一直爬到桌子角,然后“啪”一聲落到地面上。有時候,它會在盒子四角走來走去,爬得高一點,又一個倒栽蔥跌下來,然后又去嘗試爬高一點。最后,它就釘在某個角落,陷入深深的我無法理解的安靜中。
它并不飛。即使有些時候撐起腳來,雙翅摩擦著,做出要飛行的樣子,也并不付諸行動。
我想,它也許是老了,飛不動了吧。
一時間,我瘋狂地忙碌起來。我仿佛飄浮在空中,只被外界的命令推著干活。對家里的那只天牛,我只能飛快地瞟一眼,看看它是否還活著,或者以最快的速度給它丟進去一塊蘋果或者梨。
終于,我的忙也微微告一段落,我可以喘口氣了。那天回到家,看看天牛盒子,好像有點不正常,它拉了好大一坨稀便,量似乎比之前每一次都大,看起來頗有一點悲壯。天牛也會消化不良嗎?我把它抓起來,放到一邊,給它清理一下“房間”。它的6條腿虛虛地散開,無力地顫抖著。把它放下時,它一時間竟支不起自己的身子。這昔日虎虎生威的大蟲,現在每一條腿都軟軟的,力氣仿佛從它身上消失了。
它竟然變成了一只病蟲。
它已經是相當長壽的天牛了,天氣降溫對它來說大概不是好事吧。這么想著,我把它放在陽臺地板上,讓它慢慢散步,享受一下自由。
它在陽臺上拖著肚子走著,每一步都仿佛走在光滑的冰面上,長長的腿絞纏在一起,看起來十分虛弱。許久許久,它才漸漸緩過神來,6條腿漸漸有了一點協調性。
它朝前試探地伸出腿,一步一扒,在地板上緩行。這虛浮的每一步都讓我想起它威風凜凜的樣子。這真是行將就木的一只老蟲啊。
陽臺上,糖膠樹拍打著它們的葉子。它們已經過了盛花期,葉子也凋零許多,在這晚風中有了一點瑟瑟的蕭條。那十幾個老年人又在樓下打起了麻將。我在陽臺上坐著。麻將聲、孩子歡快的尖叫聲、馬路上的車聲、老人們的煙味,一一被送上來。
天牛的觸角支棱了起來。它慢慢地、慢慢地,搖著它長長的觸角,爬上了一只拖鞋。拖鞋對它來說,簡直像山一樣高。
這可憐的蟲豸啊。我哀憐地想。
我想抓起它。手指剛一挨近,它的觸角、爪子、頭頸,就一下子繃緊了。我敏銳地感覺到它松散的身體重新有了聚合的力量。它的所有零部件居然又成了一個整體。
我把它拎起來。它緊緊地抱住拖鞋。同時,它憤怒地摩擦頭頸,“咯吱咯吱”“咯吱咯吱”。拖鞋在它的爪子下有節奏地擺動著。它又能憤怒了。
這偉大的時節充滿自由的空氣,空氣中使人無限松弛和愉悅的孤獨粒子——所有的這一切一切,居然給這只瀕死的蟲子注入了無窮的元氣,這廝居然又活了過來。
它牢牢抱著那只拖鞋,仿佛抱持著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