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作家狐尾的筆的《道詭異仙》被視為國風幻想網文的新典范，他的成名作《詭秘地海》活用科學幻想元素，是對科學奇幻（science fantasy）類型的繼承和革新，令疲于套路化穿越文的讀者耳目一新。在科學奇幻的世界里，高科技事物與魔法、超自然因素并存。這種高度開放的文學、影視、游戲創作，在美國、日本已經屢見不鮮。作為“后穿越時代”的穿越文學，《詭秘地海》對超自然世界的諸多類科學（science-like）描繪，既在走向更開放多元的幻想世界，也在觸及現代生活體驗的幽微之處。

如果從黃易的《尋秦記》算起，穿越類幻想文學的誕生甚至早于網文本身，不過其中精神一以貫之：在另一個世界生存、拓殖、成家立業，最后成就自我、改變社會。《尋秦記》中現代特戰技術“降維打擊”古人的橋段，當代穿越文學的老饕們大概已嘗得膩味。多數網文的特點也僅僅在于，加入許多主角縱欲遂志的“套路”，讓讀者能不斷代入這些“爽點”。即便是穿越末日廢土的網文，也很容易在末日求生、救世的敘事里面滑進上述路線，蹈入從“我在末世有礦”到“我有礦”的窠臼。《詭秘地海》當然也存在一些讓讀者過癮的報仇、變強和種田的套路，但它特地把回鄉的欲望置于末日求生、救世之前，即便出現“爽點”，主角也從不停滯太久。該書由第三者視角觀照國人“高志明”穿越到詭秘地海世界、變成“查爾斯船長”，經營事業、“娶妻生女”的歷程。詭秘地海被設定為世界末日之后的地下收容所，還存在許多超自然的怪異力量威脅人類生存。主角查爾斯帶領船員探索資源，目的是找到返回地表家鄉的入口。辛苦找到的宜居之島，只是回家路上的暫時棲旅。不同于常見的異世界、異時空穿越文，詭秘地海并不是“地球人高志明”滿足情欲、實現價值的地方。為了找到地表入口，主角費盡工夫，在深入其間后又是九死一生。在此之后，他卻恍然發現這其實是通向地心的道路。主角在九死一生之后意識到自己走的還是錯路、死路，全書遂迎來了第一個真正的高潮。

另一方面，在詭秘地海里面“走錯路”的過程中，主角還是收獲了幸福人生的許多要素——即便一路同行者半屬“非人”。忠誠的伙伴迪普和莉莉很像主角的投射，他們本身都是擁有正常家庭的人類，不期然從人變成怪物。為保全原有家庭的幸福，他們只能作為怪物在別處繼續自己的生活。在主角不斷迷途但依然矢志脫離詭秘地海怪異世界的路上，“怪物”船員們的情誼始終堅定。主角的愛人安娜更是穿越者主角的另一半身，她是海中怪物由主角回鄉的執念塑造而成，女兒閃閃則是安娜孕生的同種怪異。查爾斯一心“離家回鄉”，他和安娜的張力強度保持到了結尾，又呈現出幾分微妙。“回到正常”需要舍棄事業，還得割舍現下的友愛和親情，乃至強行介入那個已經容不下自己的“家鄉”。穿越者的困境，是人的價值感、歸屬感在復雜的地域、工作環境中難以兼顧的映照。主角最后選擇長鎮詭秘地海，但變出分身，和“穿回”平行世界中地表的安娜重新生出“閃閃”。由此，安娜、閃閃和主角在這個世界三口團聚、安于天倫。

當代網文的穿越和反穿越，傳統武俠的金盆洗手，在《詭秘地海》里有了意外的互動，寫出了人生的種種不得已。相比之下，多數穿越網文里的伙伴、愛侶和子女，常常成為主角掛件式的存在，給那些書里面暢想的萬世永固的家業、事業增加一些裝點。這不僅讓讀者感到索然無味，還常常影響了小說本身的情節開展。不完美甚至有些“虐”的配角們，無疑是《詭秘地海》成功的關鍵。

光有明晰的大綱和堅決的筆力，仍然無法撐起全書的規模。小說化用經典科幻要素SCP基金會（收容怪異，保護人類）、克蘇魯（例如舊日支配者，即人類道德、理智之外的神靈）設定所創造的眾多配角怪物、群體，跟上述配角一樣不可或缺。《詭秘地海》主角在人類社會中的鉤心斗角，在文明世界邊緣的遺跡探索，無不是和“攀科技樹”相關。游弋在人類社會的“怪物”們，某種意義上也是人可以把握的“黑科技”。整個詭秘地海以及主角的命運的幾個關鍵轉折點，都是由詭秘地海神靈們“無意”“非理性”的選擇所催生的。《詭秘地海》里的配角人（怪）物、群體，很多是在用一套自洽的邏輯計劃、實踐乃至創造自己的命運。負責保護人類、抵抗怪物的基金會迷失成了怪物，其運轉邏輯仍有一種怪誕的人本性：“為了下個世代重新繁殖的人類，必須犧牲當下的人。”光明神教徒眾所崇拜的引領詭秘地海人回家的光明神，本身是滅亡的上代人類所留下的產物，而支撐其活動的主腦，卻藏有與基金會的宗旨相似的代碼：“如若詭秘地海人要回去影響地表人的生活，就引他們去地心自毀。”前述主角查爾斯走的“彎路”，正與此有關。作為人類威脅的詭秘地海諸神及其臣民，形象多借鑒自克蘇魯怪談，其活動也體現出天災式的、不以人類意志為轉移的超然色彩。

在當前網文中，本書對這些幻想元素的創造性轉化，尤其善于保留其中的異人類（non-humanistic）特色。這種異人要素，哪怕以“奇幻”為底色，還是可以與科幻之魂共振。在世紀初的科幻網文經典《尋找人類》里，成功統治了人類的人工智能，正是出于自保的機械律令而暴露了人類反抗者意料之外的弱點。人的自由及其選擇結果，包括不圓滿的人生結局，都因其有限而倍顯珍貴。《詭秘地海》主角查爾斯從正常人變成機械加身的賽博格（Cyborg，機械化有機體），最后成為新的“舊日支配者”，常駐詭秘地海。“做正常人”“回到人間”的念頭好似舒曼《曼弗雷德序曲》末尾的笛聲，飄入平行世界“虛假”的美滿結局里面。“后人類”（post-human）的主角和“后穿越”的美滿在此相映。

需要指出的是，頻見的語文問題、破碎的情節設定與重復嵌套的配角，多少降低了小說的閱讀體驗。即便后兩者意在營造森嚴詭奇的氛圍，也有待與中文讀者的習慣相調適。好在《道詭異仙》《故障烏托邦》對這些問題已有一定改善。立足中文土壤的網絡幻想文學創作，不僅需要足夠的科學、文化知識來支撐，對個人與社會關系的體認也很重要。中國傳統文化的資源無疑能夠助益作家在這方面的工作。《詭秘地海》結尾讓主角化出分身，在符合現實需求的前提下，盡量解決自身理念的種種矛盾。這種處理，令人想到夢入神機《佛本是道》用道家觀念“三尸”表述人生執念和解脫的成功嘗試。此后《道詭異仙》對自我意識分化的精彩發揮，或許說明作者對此已經有所感受。期待進入寫作成熟期后的狐尾的筆，能夠奉獻更多突破穿越文乃至男頻“爽文”套路的幻想小說，豐富讀者的精神世界。

（作者系海南大學歷史系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