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五一過后，河北固安的女作家祁筱慈給我發來短信，問啥時來她那里的葉梅書院看看。我說，這幾天如沒有重要安排，隨時可去。待我要安排去固安時，愛人卻告知，她和女兒已經買好去上海的高鐵票了，不能開車送我。無奈，我只得找一個朋友陪我去。

5月16日一早，北京下起了陣雨，天空陰陰的，估計一兩個小時也不會放晴。我會朋友，從不擔心刮風下雨落雪，只是不要過大。我的想法是，天氣不好，彼此可以專心聊天，會面也顯得更為真誠。我問朋友，今天開車是否可以？朋友有點為難，說這雨忽大忽小，夜里下的冰雹有雞蛋那么大，要不改天再去。我說好，然后打電話問祁筱慈，那邊天氣如何？筱慈說，天氣陰陰的，一直沒有下雨。我說，妙哉，天青色等煙雨，就是這感覺。放下電話，我便打了一輛網約車。細看，路程約68公里，時長1小時20分鐘。

葉梅書院是去年在河北固安落戶的，祁筱慈負責日常打理。五一前夕，作為當代有影響力的土家族女作家，葉梅把即將出版的反映其故鄉三峽巴東地區抗戰題材的長篇小說《神女》（試讀本）送給我。捧讀這本40萬字的心血之作，我感覺到這是一部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的重要作品。我和葉梅，是文友、同道，更是姐弟。

網約車5分鐘后停在樓下。我拉開車門，探進副駕正后方坐定后，習慣性地將手機后四位數報給司機。從側面打量，司機是位健壯的小伙子，圓臉寸頭，肩膀很厚實。我報的數字司機好像沒聽清楚，他回過身將輸入手機號碼的頁面給我看。我看到了73，后面格是空的，便說15。可司機沒自己寫，而是讓我寫。我心說，網約車難道又有新規定了？等我填好后，司機才將車啟動，順手把副駕的擋風玻璃搖下10厘米。車出小區，按我的思維，應該右拐上東三環，可司機卻左拐奔西二環。我覺得有點不對，就對司機說：師傅，您是不是開錯了？司機沒理睬我，繼續往前開。我不由得有些起急，就拍了一下司機的肩膀，加大音量說：師傅，我跟你說話呢！司機回過頭，看我面有不悅，就把車停在路邊。我剛要說點什么，他用手指了指副駕后面靠背的提示牌，發出“呃呃”兩聲。這時，我才注意看眼前的提示牌，上面印著醒目的字跡：

親愛的乘客：您好，我是聾啞人司機，歡迎乘車。行程中請您系好安全帶，下車時確認后方安全再開門，并帶好隨身物品。如需修改終點請在App內修改，如需要溝通請輕拍我的肩膀，在車輛靠邊停穩后以文字等形式進行溝通。感謝您的乘坐，祝您生活愉快！（滴滴北京安全）

看罷文字，我差點發出驚叫。雖然，此前聽說有關殘疾人駕駛汽車的相關報道，但遇到一個聾啞人司機，是我始料不及的。出于職業的敏感，我意識到這次出行將是一次特殊的體驗。如果有人問我，你當時就沒有一點顧慮嗎？當然有！

車停穩后，司機拿出筆和紙，寫道：您有什么事嗎？我原本想寫：我去的地方比較遠，出于安全考慮，我想換一輛車。可在瞬間，另一個聲音似乎在頭頂向我棒喝：你怎么會有如此的分別心！我一驚，不由寫道：我去的地方比較遠，你能行嗎？司機寫道：沒問題。我又寫道：咱們的導航路線對嗎？司機沒有急于回答我，他轉向手機，用大拇指在導航圖上下比對了幾下，然后示意我，可以出發。那一刻，我不再猶豫，堅定地豎起大拇指對他說：兄弟，咱們出發！

一路無語。因為要去固安，今晨五點我就醒了，現在有點犯困。按以往，我會系好安全帶小憩一會兒。可是，面對眼前這位聾啞司機，我可不敢沉睡。我開始看手機，但也看不下去。出了二環，往京開高速方向開，過了大興不遠就是固安。這時，太陽出來了，車里逐漸悶熱，我兩次輕拍司機的肩膀，讓他把車窗開大或關小。應該說，這是我在車上與司機僅有的交流。

在車上，看著司機的背影和他厚實的肩膀，我浮想聯翩：他是哪里人？開了幾年車？他取得駕照費了怎樣的周折？我甚至還想到，他是什么原因導致聾啞的，是先天的，還是發燒吃錯藥了？上學時，同學欺負過他嗎？以至還想到，他結婚了嗎？有孩子嗎？等等。

在遇到這個司機前，大約在2000年前后，我曾多次參與中國殘聯組織的“自強之星”先進人物采訪，結識了五六位身殘志堅的漢子。記得天津寧河有個叫鄭永運的小伙子，他在十八歲時因高考失敗突然失明，幾年反復治療無果后，他毅然和父親一起干起了池塘養魚。最初聽說這個事跡，我說這絕不可能，簡直是天方夜譚。上世紀80年代，我在農場工作時學過畜牧養殖，知道養魚要面臨池塘深淺、魚種投放、水溫、疾病、飼料、天氣、氣壓、增氧等問題，稍一不慎，就有可能全軍覆沒。然而，當我真的見到了鄭永運，才發現我的擔心是多余的。鄭永運的父親告訴我，兒子自眼睛失明后，聽覺、嗅覺突然變得異常靈敏。他從池塘邊上一走，一聞水的味道，就知道該添加哪種飼料，增氧機是否要開。甚至，他可以一摸魚頭，就能精準地說出魚的重量。

誠然，我所遇到的聾啞司機及之前采訪過的盲人青年鄭永運，都是世間的小人物。或許他們的肩膀，只能支撐起年輕的自己，或是一個小家。可我仍覺得他們是偉大的。他們是通過自己的勞動，在創造屬于他們的世界。

我又想到了革命先驅李大釗先生。人們都熟悉李大釗于1916年撰寫的名聯“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一百多年過去了，很多人在立言明志時，依然愛使用這副楹聯。其實，這副楹聯更早的出處是一個叫楊繼盛的人。楊繼盛，號椒山，河北容城人，明朝嘉靖年間曾任南京兵部員外郎中，為人剛正不阿，因彈劾奸臣嚴嵩未果，反被奸臣所害。臨刑前，他慷慨寫下：“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大釗先生所以將聯中的“辣”字改為“妙”字，想必是出于先生一貫的為人謹慎和做文章的嚴謹。但命運常會有意捉弄人，1927年4月28日，同樣出生于河北的李大釗在北京英勇就義，時年38歲。

在我的無限遐想中，汽車過了大興，沒開10分鐘就看到固安出口的路標。我下意識地要提醒司機，司機卻扶了扶墨鏡，用大拇指對著手機導航圖上下比對幾秒，確認無誤后，并沒有拐向固安出口的城區方向，而是向前直著開去。來時，我是仔細看過沿途地點的。這次我敢說，司機的判斷失誤了。但我沒有責怪他，看著他又開了十幾分鐘，在固安南出口出去后再掉頭，重新開到固安出口的城區方向。好在，葉梅書院距高速出口只有兩公里，幾分鐘就到了。這時，我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看看手機上的時間，比預估晚了25分鐘，想必就是因為剛才多走的一段路。臨下車前，我輕拍了一下司機的肩膀，示意他把紙筆給我，我寫道：謝謝你，一路辛苦，你叫什么名字？司機沒有寫字，而是從上衣口袋里取出了駕駛證，我接過仔細讀了一下，記住了他的名字：王建民，1987年出生，河北承德雙橋區人。我在紙上寫道：開網約車幾年了？他向我伸出三根手指。我則豎起大拇指，沖他說了聲：兄弟，你很了不起。祝你一路順風！

看著司機遠去的背影，我在原地足足站立了兩分鐘。由于時間關系，我沒有告訴司機王建民，他的名字和我中學一個同學的名字相同，那是一個從小失去母親的孩子。還有，李大釗先生38歲時，為中國革命犧牲了。今天，一個38歲，叫王建民的聾啞司機，竟然開著國產轎車馳騁在祖國的高速路上。若還有，就是我從小生活的地方是北京東郊雙橋，他從小生活的地方也叫雙橋。這些千絲萬縷的聯系，能說是命運的巧合嗎？恕我無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