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余年前，一位身著長衫的晚清進士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用英文寫就的博士論文《孔門理財學》，竟讓“宏觀經濟學之父”凱恩斯發出“梳理孔子之后的經濟史時，我們可以看到一種類似于現代經濟學家的做法”的贊嘆，讓韋伯在《儒教與道教》中反復征引，更讓美國新政時期的農業改革以“常平倉”為名向中國取經。這位實現了東西方學術跨越的先驅者正是陳煥章，既折桂于中華千年科舉制度的最高殿堂，摘得“進士”的榮譽；又在大洋彼岸的知識殿堂中，捧得西方學術體系頂峰的“博士”桂冠。他不僅親身完成了從中華傳統到現代西方的學術之旅，更通過自己的治學實踐，巧妙地將儒家經典智慧與西方現代理論融為一體，創作了令世界矚目的學術巨著。

學貫中西

1880年（一說1881年），陳煥章生于廣東高要（今廣東省肇慶市）。他的家庭世代耕讀，祖輩傳承的詩書禮儀與儒家經典從搖籃起便浸潤著他。陳煥章天資聰穎，12歲那年，他便通過院試成為縣學生員。懷揣著對更精深學問的渴求，他辭別故里，遠赴廣州，輾轉投入維新派領袖康有為所創辦的萬木草堂。在這里，他與后來中國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梁啟超等人同窗論道。盡管年齡較小，但陳煥章思維敏捷、學識淵博，背誦經典時行云流水，闡釋經義時見解獨到。萬木草堂的求學經歷也為陳煥章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在這里，他一方面沉浸于《論語》《孟子》等傳統經典的深厚智慧，汲取著數千年中華文明的精粹；另一方面，他又通過康有為、梁啟超等人的引導，接觸到了變法維新的思潮，了解到西方的先進理念與知識體系。這種獨特的學習環境塑造了陳煥章既能深刻理解傳統又敢于擁抱新知的學術氣質，讓他既能扎根于中國傳統文化，又渴望汲取西方先進知識。陳煥章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以進士身份獲得外國博士學位的人。1903年，他順利中舉，次年在甲辰恩科，也就是晚清最后一次的科舉考試中高中進士。1905年，他被派為留美學員，進入紐約的庫克學院學習英語，并于1907年春考入哥倫比亞大學政治經濟系，師從著名財政學教授塞利格曼。在哥倫比亞大學求學期間，陳煥章埋首于中西文獻之中，除研習中國典籍外，還系統學習經濟學、國際法與憲法等西方知識。他在給梁啟超的信中說：“中國政界固當革命，而教界亦當革命也。”懷揣這種使命感，他在美國創立昌教會，以一種西方人所熟悉的方式去傳揚中國文化。

“孔門理財”

同時，陳煥章認識到外國人對中國文化十分鄙夷，這令他痛心疾首。信中他告訴梁啟超，“一則憤于吾國人之無恥而自賤，二則憤于外人之肆口譏評，三則遇外人之細心考問，不能不答之，四則尋常論辨之中，己亦不自安緘默”。面對西方文化的沖擊，陳煥章萌生了撰寫英文著作以介紹中國傳統思想的想法。為此，陳煥章廣泛涉獵中西文獻，征引中文典籍達50余種，其中包括《詩》《書》《禮》《樂》等典籍。除了少數已有英文譯本的經典外，大部分晦澀難懂的文言文需要他以英文加以翻譯。同時，他還深入研究了西方經濟學理論，嘗試將儒家經典與西方經濟學原理巧妙融合。在他的堅持下，終著成60萬字的《孔門理財學》（The Economic Principles of Confucius and His School）。陳煥章也憑借該著獲得哥倫比亞大學的博士學位。

《孔門理財學》系統梳理了孔子及其學派關于生產要素、財富分配、公共財政等多個領域的思想，不僅從儒家典籍中提煉經濟理論，還將其與西方經濟學原理進行比較分析，討論了諸多現代經濟學的前沿話題，既體現了儒家經濟思想的倫理性，又揭示了其實用性和科學性。這部著作一經問世，立即引起西方學術界的關注。著名經濟學家凱恩斯、熊彼特，社會學家韋伯，漢學家布洛克等都對此書給予高度評價，認為它打開了西方人的視野。該書用西方經濟學解剖中國文化，向西方展現了中國超前的治國智慧。如《周禮》中的“泉府”印證中國在兩千年前就出現了調節貨幣供應、穩定經濟的類“中央銀行”；《鹽鐵論》表明中國早在西漢時期就已經討論國家與市場體系之間的關系；等等。最令西方震撼的是，書中證明了中國兩千年前就已經產生了類似于亞當·斯密的自由放任思想。如《禮記》中提出“關，譏而不征”，芮良夫強調“天地百物，皆將取焉，胡可專也”，《史記·貨殖列傳》提出“善者因之”“若水之趨下”，這些思想都與“看不見的手”異曲同工。

《孔門理財學》甚至還成為美國20世紀30年代經濟大危機之時白宮幕僚的“政策指南”。1929年的經濟危機如海嘯般席卷全球，將美國農業拖入前所未有的深淵。農業專家、后任美國農業部部長的亨利·華萊士在翻閱一系列經濟學著作尋求解決方案時，偶然發現了陳煥章的《孔門理財學》。書中對中國古代“常平倉”制度的詳細闡述立即吸引了他的注意。受此啟發，華萊士大膽提出模仿中國古代經驗，建立全國性糧食儲備系統，調節農產品供需，穩定市場價格。這一建議得到了羅斯福總統的高度重視。羅斯福甚至在致國會的特別信函中疾呼，如果能夠實施常平倉計劃，對國家和消費者都有巨大的價值。經國會同意，常平倉最終被寫入美國《農業調整法》。到1936年，全美建立起13985座常平倉，有效穩定了美國的農業生產和物價水平。美國人興奮地說，“我們有足夠的糧食供應給我們自己的人民……小麥、玉米、棉花和其他商品存放在全國各地的農場和倉庫里，這些都是常平倉效應的確鑿證據”。

弘揚儒學、傳承國粹，成為陳煥章畢生不渝的事業。他堅信中國必將迎來復興的輝煌時刻。陳煥章曾慨然指出：“蓋西人每多鄙夷中國，幾以為世界文明，惟西人專有之，而中國從未占一席也”，“中國的未來光明一片！有著沒被中斷的上下五千年歷史，有著聰明、勤勞、謹慎和強健的四億人民，有著廣闊相連的四百二十五萬平方英里領土，有著豐富的自然資源……無疑，中國將會成為一個強大的國家”。陳煥章學成歸國后，堅守初心，積極推動儒家倫理與國際文明的對話。1929年陳煥章移居香港，講學傳道。1933年因中風病逝，終年52歲。

（作者系華中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特任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