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學明:南科如夢
此行,我是去拜訪彭南科和南科院子的。拜訪一個民間的非遺手藝人,我是第一次。
天空飄著蒙蒙細雨。此時的細雨來得正好。干裂了一個冬天,又干裂了一個春天,在夏天快要來到時,從湘西到長沙都下起了一場細雨。雖然不怎么大,但卻是報春的雨。這場雨后,春天的嫩芽在夏天還會發出新芽,春天的嫩綠還會在夏天長出油綠,湘西、湖南、整個南方,永遠都是嶄新的綠了。
其實,南方沒有一天不是綠的。春天的新綠嫩綠,夏天的碧綠油綠,秋天的翠綠黛綠,冬天的蒼綠墨綠,都在一場細雨中洗成清新的綠、清爽的綠和清亮的綠。
南科的院子就在這一片嶄新而清嫩的綠色里。雨洗后的院子,到處是濕漉漉的,清亮的水滴和雨滴,還掛在屋檐、蹲在葉面、依在草尖、藏在花蕊里。
在岳麓山的余脈里,這個南科院子,像極了南科本人,質樸得不能再質樸,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七八棟相差無幾的磚瓦房,隨著山勢,四散分布,錯落有序,青磚的墻,黑瓦的頂,木質的門,青石板鋪就的坪場。每棟房屋,都重新進行了穿衣戴帽,有的正前方加了木質的門頭,飛檐翹角。有的搭了一個廂房,古色古香。有的則做了一個樓廊,安上吊腳,成了吊腳樓的模樣。這本是幾棟被廢棄的房子,經過南科的一番精心打扮,有了村舍的模樣、民風的氣息和滾燙的煙火、市井的滋味。
南科在跟他的團隊開會討論腳本。我正好可以一個人看看房屋以外的東西。
我首先看到了三孔窯。然后看到一個圓形的石頭染缸、一個方形的石頭水槽、一個推磨、一個碓碼和一個靠在墻根的晾曬架,還有竹簍、簸箕、蓑衣、鋸子、刨子、織機等工具。這些琳瑯滿目的器具和工具,是他最忠實的朋友與伙伴,默默無語地記錄著他與非遺相撞的每個時刻和每個紀年。
現在的三口窯里,盡管沒有熊熊爐火和泥陶,但一想到他的抖音視頻,我就一樣看到他的手指撫過匣缽里待燒的銅官素坯時,指腹的繭痕與宋代匠人留在古窯址上的指紋交叉重疊;看到他俯身查看火候時,后頸的銀絲在晨光中微微發亮。當然,也看到他遍訪全國各地龍窯時,幾千年的窯火把他的臉頰映照得紅光發亮,手里捏著的半枚八百年前的兔毫盞殘片,給他傳遞著大師燒制陶器的氣息和密碼,變成他靠近大師的護身符和通行證。他從窯里小心翼翼捧出的每一件陶瓷陶器,是他捧出的每一個王朝、帝國和江山。
那個鑿有一條條紋路的石頭染缸旁,我仿佛看見南科用銅勺和竹篙攪動一池藍靛,靛藍卷起的漩渦,浮起海洋般的深邃和幽藍。草的顏色,草的氣息和草的芬芳,都在染布上綻放出新的顏色和花樣。當那沉重而耀眼的靛藍染布從染缸里挑起來時,他挑起的,仿若一個浩渺的洞庭湖和一個無邊的太平洋。當一條條染布在河里漂洗時,河里流動的是染布翻騰起的一道道幽藍的波浪、一條條深藍的小溪。此刻,檐下懸掛的一條條藍印花布,正在風里舒展飄飛,恍若條條春水,奔向大江大海。不用朱砂,不用徽墨,更不用胭脂,湘西藍染的蓼藍,就是一粒文明的孢子,可以印染無數壯美的山河。
那個碓碼,我再熟悉不過了,仿佛從我家搬來的。小時候,我家也有這樣一個碓碼。碓碼槽是一個開口約50厘米寬、50厘米深的石槽,上大下小,溜光發亮。碓碼身是木頭制的,有兩個大碗口粗,足有三米長。碓碼身橫著架在兩邊凹槽里,最上端開有一個孔,從孔里豎著安上一根粗壯的圓木棍,棍的底端包上一坨鐵或者一坨石頭作為碓嘴。最下端則是一塊木制的踏板。舂碓時,把稻谷、玉米、麥子放在石槽里,腳踩踏板,碼身抬起、落下,循環往復,碓嘴就把稻谷、玉米和麥子之類搗碎成我們想要的模樣。如果有人幫忙,就一人在碓尾舂碓,一人在碓頭翻攪要舂的東西。如果沒有人幫忙,就自己拿著一根帶勺的長竹棍,一邊舂碓一邊翻攪。跟我小時候舂碓生活不同的是,我舂的是谷物,南科舂的文明。
碓碼在我這里只是生活,在南科那里卻是文化。他一舂一翻,胭脂從碓碼里出來了,胭脂的顏色,正如湘西的杜鵑在嬌艷地綻放。一舂一攪,徽墨從碓碼里出來了,徽墨的墨香,好比蜜罐里打翻了蜜香。再一舂一翻,宣紙從碓碼里出來了,青煙在紙面洇開的濕度,恰是湘西雨季空氣的含水量。再一舂一攪,阿膠從碓碼里出來了,阿膠的甜蜜,像是紅糖的糖漿。碓碼,就像他的百寶箱,能夠變出無數的戲法和寶藏。
南科是在湖南古丈縣紅石林鎮的一個小山村長大的。我們在同一個學校讀的中學——古丈縣二中,又在同一個學校讀的大學——吉首大學。只是我大了他幾個年歲,我們只是同校,沒有同學。在大學,他學的中文,畢業后,當過教師,后分配在湘西的《團結報》當編輯、記者,并且做到了周末版的主任。
在團結報社時,因為我常回湘西參加活動,他經常被報社派來作為隨行記者采訪和跟拍。他跟拍時,拍攝的角度往往很獨特和新穎。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的長篇紀實散文作品《娘》剛剛出來不久,因為在全國的強烈反響,團結報社要做幾個專版,他跟周末版主任周擁軍一道跟我回到我從小生活過的村莊上布尺。那是一個高得云端都要給它當托盤的村莊。山雖然還是那座山,路雖然還是那條路,石板雖然還是那塊石板,可我卻不再是當年那個爬起山路健步如飛的我,不是那個一只腳金雞獨立就可以跳躍上山頂下谷底的我。蜿蜒曲折的石板路,又陡又窄,我爬上幾十步就氣喘吁吁,全身無力了。南科見我變得如此“弱不禁風”,蹲下身來,要背著我爬山,我一個山里長大的大男人,哪里好意思讓人背著走,便伸出手說,拉著我爬吧。于是,南科拉著我爬到了蹲在云端里的上布尺。之后,我就很長時間沒見到他了。
雖然很長時間沒見到他,但時常收到他寄來的臘肉,他沒寄來時,家鄉朋友寄來的臘肉,也是他家生產的臘肉。南科家的臘肉是湘西和湖南最有名的品牌臘肉,叫“王家五臘肉”。我曾好奇地問南科,你出生彭姓人家,世世代代姓彭,為什么生產的臘肉叫“王家五”,難道你父親寄拜給過王家嗎?他說,沒有,不曉得為什么從小就聽十里八鄉的人叫他父親王家五,只曉得他父親直爽、好客、講義氣,所以,他做臘肉產業時,就取名王家五了,借他父親在十里八鄉的名氣,土里土氣的名字也很接地氣。據說,“王家五臘肉”是湘西首個將臘肉產業化,并將湘西臘肉成功推向全國并深得食客喜愛的土特產。
南科的這場味覺覺醒,自然帶給了他豐厚的財富。這是一條寬闊的財富路,他只要沿著這條財富路一直走,財富就會一直青睞他。可他把“王家五臘肉”全部交給了他父親,突然轉身,走上了非遺探索和傳承之路,醉心于古人的天工開物。他說,他從小就癡迷民間民族文化,他眼睜睜看到一些祖宗古老的文明像玻璃一點點碎成殘渣、流水一點點消失殆盡時,他很痛心。他想搶救性地用影像記錄一些瀕臨消失的傳統文明,通過自己的學習、探索和重新發現,建立起一套可持續性保護的文明生態系統,讓子孫后代知道這些古老的文明曾經來過、有過,并將繼續。并且,他要通過自己的傳播,讓全世界和全人類都記住這些文明、記住這些文化、記住我們中國。于是,他把被我們早已拋棄的“文化顆粒”,從時光的褶皺里一粒粒地撈起來、撿起來、捧起來、串起來,打磨、補光、上色,組成非遺記憶的光點,綻放永不熄滅的星群。他用他對中華文化的愛,以他現代文明的智慧,連上了祖先非遺的根脈,接住了祖宗文明的精魂。
這是一條艱辛的路。這古老文明的胎記,辨認容易,復制卻難,那胎記里的基因和密碼,不是說復制就復制,說脫胎換骨就脫胎換骨的。為此,他自費走遍全國大江南北,遍訪民間工藝大師和手藝人。這些民間工藝大師和手藝人,很多都黃昏日暮,是生命的倒計時了,見一個陌生者能夠傾心他們的手藝和工藝,都毫無保留,和盤托出。在與民間工藝大師和手藝人的交往里,交往越多,他越知道古老文明的不易,越敬佩祖先的智慧,越敬佩這些大師和手藝人的堅持。他說,僅拍一匹夏布的誕生過程,他就連續拍攝了三年才成功。他真正明白了心亂如麻、一團亂麻和麻煩等詞的來意和深意。他為了拍小時候農村常見的蓑衣,跑遍了十里八鄉,都找不到會織蓑衣的藝人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卻已經90來歲,根本無法做了,他只好自己拆了幾件舊蓑衣,反復琢磨,反復返工,最終做出了瀕臨失傳的蓑衣。他在貴州拜銀匠為師制作銀飾時,由于連續熬了多個通宵,走路都打起了瞌睡,結果,一腳踩空,摔在一個山腳下,手上腿上臉上,全劃開了殷紅的血口子。
在跟那些非遺傳承人學習的過程里,他除了深深的敬意,還有刻骨的痛感。那就是他們的生活沒有得到應有的改善,他們的堅持也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他們大多清貧地生活,寂寞地堅守。所以,他有一個遠大的夢想,就是打造非遺工坊,建設非遺集市,開發非遺產品,把那些非遺傳承人、民間工藝師,都請到他的非遺工坊來,相互學習、相互借鑒、相互促進,把各種各樣的非遺產品都挖掘出來、光大起來,讓人們見到、用到、吃到、喝到、買到,提升非遺的實用價值,彰顯非遺傳承人的尊嚴。同時,他要創辦非遺學校,讓中華非遺薪火相傳、代代相續。如今,他著手打造的百工、百匠、百藝、百坊的“四百工程”,已經破土動工,而且要在100工坊里入住100個主理人。其中,大漆工坊和柴窯工坊已經完工,有幾位主理人已經入住。讓沉睡的蘇醒,讓蘇醒的永恒,也許就是一個非遺傳承人的如詩遠方和夢境。我們期待著南科的非遺夢,一個個美不勝收,一個個美夢成真。
彭學明:中國作家協會原創聯部主任,中國作家協會散文創作委員會副主任,全國第九、十屆人大代表。主要代表作:長篇紀實散文《娘》、長篇小說《爹》、散文集《我的湘西》《祖先歌舞》、報告文學《人間正是艷陽天》等,先后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中國政府出版獎、中國年度好書獎、中國圖書獎、全國少數民族文學駿馬獎、《人民文學》獎、郭沫若文學藝術獎等,多篇作品被收錄進大、中學語文教材、中高考試題,并譯成英、法、俄、日、阿拉伯、匈牙利、哈薩克、意大利等文字在十多個國家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