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人隨筆集《我的1980》的四個單元：回憶先生、蒙學記事、初為人師、學人隨筆，貫穿著一個隱晦而敞亮的主題：立人。

要立人，先得從“人”的意義上去立論。因此，首先是關乎個體生命，是個體生命的覺醒和成長：一扇一扇地，把門窗打開，瞭望曠野；然后，跨過門檻，走向曠野；再后，融入大地，成為曠野。至此，個體生命與宏大敘事實現水與水的奔赴，“立人”便不僅成為可能，還成為必然。

作者身上有一種癡迷的勁頭，從孩提時代對小人書的迷戀，到高校時代對大問題的執著，都注定了他將在優秀和平庸之間，立下界碑。癡迷之外，是自覺。我們常講，人生面臨諸多選擇，而實際上，主動選擇可說微乎其微，多數人是被推著走，叫“順其自然”，盡管誰也說不清什么才是真正的“自然”。能選擇已然可貴，能超越實用主義自覺選擇，則是志向宣言，是受到理想之光的眷顧。李怡在書中清晰地描述了他被照亮并作出決定的那一刻。

自覺之外是堅守。堅守這個詞我向來慎用，許多時候，它并非一個好詞，或是堅守的可能沒有價值，即使有，也可能沒有從中獲得自我生命的大歡喜、大自在。到時候，就算取得了一些成績，或許只是技能性的，與生命本體無關，更與“立人”無關。

但李怡的堅守另當別論，在他那里，選擇和堅守，都是為了展開自我、塑造自我、完成自我，將學術和生命打通，鑄就創造品格。達成這一目標的利器，是且行且喜、久久為功的精神探索。堅守之外，是清醒。這層層遞進，說的都是“立人”。書中多次談及魯迅，魯迅的“立人”之功，被導師王富仁發掘，也被李怡深深認同和接納，并成為他的學術信仰。而信仰的生發地，依然要回到生命本身。基于這樣的本體論認識，使他在源頭，也在潮頭。

學人分為兩種，一是照著講，一是接著講。兩種學人都值得尊敬。沒有照著講，我們將被籠罩；沒有接著講，我們將被禁錮。李怡應該是兩者兼具的學人。書中的一篇，剛在《四川文學》發表，寫他初為人師的經歷。但這部書最讓我沉醉和動容的部分，也是本書的主要部分，是狀寫1980年代北師大的先生們，那種宏深包含，那種平民本色，那種師生同體，那種寬博情懷，那種立人心志……無不讓人景仰。

他筆下的先生，在學術成就和精神人格之間，先確立后者。事實上，也只有對后者的確立，才能保證前者的有效性。學術不是抽象演繹，學術肩負著啟蒙的使命。當然，“啟蒙”之議一度被批評，但我們并不能因為這些問題，就抹殺了啟蒙閃電般撕開黑暗的戰績。當我們把啟蒙定義為“對自我生命的喚醒”“對固有存在方式的反思和審視”的時候，就引入了另一種境界。所謂固有，不僅指外在于自我的對象，還包括自我本身：跟自己對話，作自我反省，充盈自我靈魂，彪炳自我尊嚴，彰顯自我價值，實現自我超越，讓自己成為這人世間的增光者。

背后的支撐正是內視性的精神探索和精神人格。倘若缺失這兩樣，學術也好，創作也好，都將走向匱乏。讀罷這部書，我也禁不住有了一番自我反省。我也是那前后進入大學，我念的重師大盡管不能與北師大同日而語，但回想自身，當年何為？因為壓力的陡然卸去，首先蘇醒的是身體，當身體從頭到腳醒過來，就畢業了。若叫我去寫《我的1980》，又能寫些什么呢？這本書讓我們看到了那個年代的光，也能深切地去感悟和體察那束光對我們當今的意義。

（作者系四川省作協副主席、《四川文學》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