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菜園里，一年四季的菜蔬，種子都是自己留的。

萵筍

萵筍，我們已經(jīng)吃了半月多，還會繼續(xù)吃一段時間。母親叫我將剩下的萵筍挨個割下，自己在留種的兩只萵筍前立定。這兩只萵筍，超過一尺高，比鏟刀柄還要粗一圈。兩只萵筍，一只在畦東一只在畦西，母親怕我誤割，還在近根處縛了根稻柴做記號。

萵筍全部割掉了，地也翻過了，兩只留種的萵筍，仍舊站立在菜園，站姿像哨兵，昂首挺胸，紋絲不動，滿是自信。它們是驕傲的——能留作種子的，首先是種菜人的看中，但必須是自己爭氣，比如相貌要好看，身板要健康。

母親從我手里要過鐮刀，左手握住留種萵筍腰部，眼睛朝萵筍頭部往下三五公分的地方瞄了瞄，緊接著右手鐮刀一揮。我吃驚，萵筍花都還沒開呢，種子呢？母親笑了：現(xiàn)在摘頭，正正好。邊說邊用鋤頭，將旁邊的泥土扒到根部，然后伸手扶住萵筍，用腳輕輕踏實泥土。兩只萵筍站得更挺了，母親說：留種的東西，一定要保護好的。

吃好晚飯，又說起萵筍，母親對我講了故事：起初，母親對留種的萵筍，也只想到粗的壯的，可后來發(fā)現(xiàn)，因為留種萵筍是單個站著的，碰到風(fēng)大雨大時，萵筍會倒伏，倒伏后出來的種子，出苗率很低，出的苗也弱，移栽時稍不留神就會死苗。有一次，母親從棉花的摘頭想到了萵筍，她做了個大膽的試驗，將留種萵筍的頭摘掉了。這方法果然得到應(yīng)驗，沒了頭的萵筍，最后收到的種子多、好。母親說：我留萵筍種，每年都摘頭，每年都成功，現(xiàn)在，人家也這樣做了。

這是什么原理呢？我問，母親搖搖頭：道理說不清楚，但事實肯定對。后來，我從書上看到，萵筍留種，摘了正頭多旁枝，還能促進萵筍的快速抽薹、開花，能早結(jié)籽、多結(jié)籽。

青菜

我認為青菜的留種，相對簡單，只要挑大的留著，等它們起蕻，開花，結(jié)籽，然后割下，曬干，用手揉搓出菜籽就可以了。母親搖搖頭說，不對的，要看情況的。

看什么情況呢？

青菜吃法多，吃的時間長，我家的菜園里，種得最多的就是青菜。給青菜選種，我看中了蘿卜旁邊的幾棵，理由是：這些是因蘿卜缺苗補種的青菜，棵間間距大，菜也大，菜梗青嫩，菜葉油亮，一棵就能炒一大碗。多好的種子菜，能種出好苗呢。母親還是搖頭：不行——這幾棵青菜和蘿卜長在一起，它們是同期開花的，花被風(fēng)吹過，被蝴蝶蜜蜂叮過，蘿卜的花粉會跑到青菜里去，花粉摻混了，結(jié)出的菜籽就會變種，明年下種，長出來的菜，蘿卜不是蘿卜，青菜不像青菜，不好看，也不好吃。

我表示懷疑，要求母親留一棵試試。母親笑了笑，說我拗，不撞南墻不回頭，讓我在蘿卜旁邊挑一棵，整畦的青菜里面也挑兩棵，一起留著。

一轉(zhuǎn)眼，青菜開花了，花落結(jié)籽了，我將兩個地方的青菜籽仔細做了比較，我發(fā)現(xiàn)，青菜堆里留的菜籽，大小一致，清一色烏黑；蘿卜邊上的那棵出來的菜籽，有的粗有的細，有的黑有的黃，有的圓有的扁，看樣子種子是不純了。母親說：你看，這些顏色黃的、不圓的，就是摻上了蘿卜的花粉，如果硬著頭頸種下去，長出來的青菜是蓬頭的，吃起來老，還帶點苦味，不信，明年你種幾棵再試試。

我的確種了，結(jié)果也與母親說的一樣。我有些埋怨風(fēng)，也埋怨蝴蝶蜜蜂，吹了蘿卜就別吹青菜，叮了青菜就別去叮蘿卜。母親噗嗤一笑：那要人的眼睛、人的手做啥呢？

早黃豆

早黃豆，母親叫它“五月黃”。我們這里起先是沒有的，老早的黃豆，都是夏天種秋天收。九月底起，我們才陸陸續(xù)續(xù)有新鮮黃豆（毛豆子）吃，十月底，豆萁枯了豆莢老了，剝出曬干，存于器皿，就是干黃豆了。

早種就能早吃，早黃豆一般在早春三月下種，五月頭就可采來吃新鮮毛豆子了，此時正逢各種蔬菜的交接時節(jié)，早黃豆補了空檔，不管清煮還是燒湯，都鮮美。早黃豆豆萁較矮，頂多齊膝，豆粒也較秋天的黃豆細小些，帶點圓，有點像豌豆。但早黃豆很會結(jié)豆莢，豆莢自根部起，排著隊往上結(jié)，有成雙成對的，也有單個的，都是很有氣勢的。想吃毛豆子了，我去地里兜底拔幾根，回家剝開豆莢，里面躺著青綠色的豆粒，多數(shù)兩粒一個豆莢，極少有一粒的。母親看看我剝出的豆，點頭，說：嗯，蠻好，還是老樣子，沒有變種。

母親從哪里得來的種子？我不記得了，我只記住了母親留早黃豆豆種的方法。

開始吃早黃豆時，母親就叮囑我：挑豆萁粗、豆莢多的留幾棵，做種良（村里老人愛說“做種良”“留種良”，其實就是“做良種”“留良種”）。五月底六月頭，留下的豆萁枯了，豆莢黃了，豆粒也干了。我拔回家，剝出豆，放太陽下曬了兩天，待要將曬干的豆種收存起來時，母親擺擺手，扛了鋤頭，拿了豆種，出了門。

在菜園的角落里，她先用鋤頭刨個淺淺的泥潭，放兩粒豆種進去，再撥一些碎泥蓋住——這是在種黃豆哎，剛收起來，又要種？將早黃豆種成晚黃豆？母親說：早黃豆粒子細，只取早，當晚黃豆種不劃算的。那現(xiàn)在為何又在種？母親微微一笑：這是兩次留種，現(xiàn)在種，早秋時收起，那就是正宗的早黃豆豆種了，明年，就用這些豆種種，保證豆萁、豆莢，還有可吃的時節(jié)、味道，都和今年的一個樣。

我一直沒弄懂，晚黃豆是正常留種，農(nóng)田里其他的農(nóng)作物，也都是一次留種，只有早黃豆要兩次才能留成功，很例外，也很特別。母親說不出長篇理論，只說她試過一次留種的，種出來的黃豆豆莢稀疏、豆粒小，吃口差。我在書上查，沒有查到早黃豆留種的相關(guān)知識和原理。我就隨著母親年年這樣留，我家年年能早早吃到又嫩又鮮的毛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