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遠倫，苗族，1976年生于重慶彭水。重慶市作協副主席，重慶文學院專業作家。中國作協會員。著有詩集《白壁》《逆風歌》《和長江聊天》等，散文集《野貓與拙石》。獲得西部文學獎、駿馬獎、人民文學獎、詩刊陳子昂青年詩歌獎、徐志摩詩歌獎、謝靈運詩歌獎、李叔同國際詩歌獎、重慶文學獎、巴蜀青年文學獎等多個獎項。入選詩刊社第32屆青春詩會。

1

一群古石有了位置，有了形狀

有了托舉心，和牽制力

被長江推上岸

千年后，成了云朵和羽毛的故居

便再無法掙脫秩序

成為美的本生

以致于我張開嘴

卻喊不出它們的名字

夢境產生之前，我定是它們的知己

2

力夫背上石滾燙

肩上石冰涼

無論巴蜀，無論湖廣

來路已不明，去向為幻影

卸下石頭

我便從肩頭放下落日

藏好石頭

他亦可在家書上暈染月光

我曾有一錘

敲碎過故鄉，今日來尋

靈魂里滿是粉塵

背靠其中一古石

微熱，我的經絡

黃葛老根一般在城墻上鋪開

3

我于元宵來，月光輕盈

在你身后，被熨成大河的水平面

不想用攝像頭

捕捉古石的動靜

就像你不想用眼神

囊括無盡的奔騰和閃動的微妙

光影出現又消失

我在古石與古石暌違時低語

跟在我們身后拍城墻的人

手有些顫抖

他掌控不了每一塊石頭

都想成為高崖的心

唯有快速通過，不讓危石

懸在他頭頂

4

萬石迎來

卻只能撫一石，探出它心中砂

和痛里疤

被正月十五撫平的石頭

也能被雪花點燃

我記得祖母的燈芯

在我面頰上噗嗤的聲音

從此我的身體有了硝煙的氣息

我的前路

有了戰場的狂歡

和永世一般的寂靜

燈籠之下，無光而石頭微亮

我指著它

說：看，那是我

石頭捂熱了，開花不足為奇

5

獨石為尊

萬石為門，和禁

兩石之間生一株黃葛樹

就把彼此磕碰終日

改成互相禮讓殘生

樹未老，與天齊

它把率先突破禮制的石頭

禁錮起來，柔韌的根

把剛烈的石頭

圍困在千年里的某一秒

我的閃念

和長江之上的閃電

才能和你的心頻共振

樹，或木，都是石墻的必須修飾

就像詩人，是今日

隱性的修辭

6

城門拱頂上的那些負重石

把空洞讓給我們

就是風口浪尖，大河過不留痕

風化石的凹陷里

露珠潤萬物

月光在我們走后成水

好像通過了

也好像沒通過

古石率領著古石，制造

或撕裂了空間

包容我們，也煉制了我們

我持骨頭之斧鉞

你戴黃昏之甲胄

慢慢通過，返古太快了

未來，和未來的人

都看不到我們，聽不見

石破天驚那一段創世

7

江心有石，為萬古石

大河走

石頭不走

定力，就是這樣

和河流親密

而不被帶向東方

我掌下石，定有一塊

來自長江的心意

成為動物，上了岸

不和我說話

讓我用體溫一遍又一遍尋找

那碎裂的時間

又被縫合了，石頭實現了

風雪營養下的生長

石頭集體衰老

而又返老還童，露出

少年時清奇的骨骼

我又指著石頭，說：看

長江石和古城石

在遙相呼應，用的

是同族的語言

“附耳過來，聽聽石頭稱臣

的聲音?！倍^的領袖

被水合圍，長江分開

讓出了它們，坦露于大橋之下

8

和天石相比，地石的命太卑微了

天空破碎

隨便一枚便可煉出

君子劍

而大量遁土的石頭，進取者

方可成為

古城墻上不起眼的墊縫石

江風過后

消失為空無

導致我心傾斜，成為

那塊戴罪之石

我憐其境遇，用胸襟

把它藏了又藏

像增生的骨頭，讓我的后半生

疼痛不已

今日我穿過城門

地石微動，我身忽然挺直

而古城又被扶正了

那不是修復，那只是

因為我有一塊地石

頂起通天墻時無聲的驕傲

9

進城，古石轉

我發現了時空的角度消失后

那種圓潤

和遲鈍

走得太快的古人，和天地間

的銳角遭遇過

踫撞過。定有匠人

在情人般的月色里，痛哭過

不然，墻面彎曲

成弧，成乾坤扭轉

后，覆蓋著殘漬和微不足道

的青苔，在我的注視下

模糊不清，仿佛古石

有了表情，只是我還不能

把它當成先人

我遲疑了一下，放棄了

指認它們。那群溫柔的石頭

讓世上步履最慢的我

也不敢伸手撫慰

10

石頭的獨立性

斷不可取，而群居的石頭

有了集體主義后，便是

我們腳下的老街，故城

和理想國。石頭太多了

多到每一塊都不忍閑置

一步，再一步

都讓我踏實，和穩心

抑郁者學會了安眠

石頭在石頭城里大量睡懶覺

我俯身，看到被世間事

磨得光滑的石面

恍然覺得自己也是

美容師和微笑文明發祥地

說話不經意，說過就忘了

密道是坦途，走過

就完全開放了

我們在東水門老街上緩行

有塊沒來得及被愛

和愛的連續性拋光的石頭

在城墻垛口下

聽命于我，放長江一條生路

11

天井容得下天空

天井里的古石鑿空自己

也容得下

我想做世上惟一沒有影子的人

用古石里的水面

照照自己，無我

無我的異化，和衰老

我的影子是肉身

或是光的本身

在石頭內部有所蕩漾時

我和長江實現了重疊

一個平方的石頭

把大河囚禁，作為救贖

我交出了畢生的詩篇

像古石那樣發出河床的轟鳴

12

古石拙。我非雕工

我無匠心。我絕不承認是寫碑人

我對石頭著迷

卻無意將它黥面

古石有古意，有無盡意

有玉碎和瓦全意

有貴族和平民意

我亦無能，將它大而化之

此時，只能握住一頭

小小的斷頭獅

把拙石會思考那部分空虛

握在手心里

它被取走的，不是顱骨

是半個世紀

我無修補意，無還原意

石頭離開石頭，還是石頭

我有小塊我，不見了

我也，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