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陳人杰，1968年生，浙江天臺人。在那曲申扎縣援藏七年，2019年調藏工作。西藏自治區政協常委、文聯副主席。被評為2014年度中國全面小康十大杰出貢獻人物。作品獲得第八屆魯迅文學獎、《詩刊》2021年度陳子昂詩歌獎年度詩人獎、第四屆昌耀詩歌獎、2021年度中國作家集團·全國報刊聯盟優秀作家貢獻獎等。

世界屋脊的瓦片（節選）

陳人杰

一

多少年了，分離是擁抱的渡口

你的笑聲從海那邊傳來

純凈、固執

如同我預習不盡的課程

很多事，雖遠猶近

只要心存天涯

每一片云

都是接納回聲的耳膜

閃電便會借助歲月的嘴唇

仿若親吻，為山水所隔

卻是愛情的冶金學。在那里

我們請小鳥啄來星光

給農牧區傳授另外的知識

綠色纏繞的辮子里

乳汁、星光，被編織

世界屋脊的瓦片

接受時間和露珠的撫摸

有時落了一夜的雨水

才知道，你的牽掛比雨絲還多

輕輕呼吸，與誰的江南

構成隱秘、漫長的呼應

陽光和飛雪皆連接你的臉龐

內心的波瀾在血脈里沉潛

朝深淵翻卷同一片洋流

所有的愛，撲向同一個你

我所要的，也許

只是你的片言，我的只語

讓破碎重新分配寧靜

或者，以夢境一統天空

——月光如水，總有黑暗洇潤香息

從孤枕中分離出愛的肌膚

當我回眸，時光的瓦片

像浸潤的唇，緊咬細密的語境

滑向屋脊的青絲

一道懸泉不竭地匯入云河

二

但這愛的情書，不到天邊

就不會懂得深情吟唱

曾幾何時，城市的寵兒

霓虹燈分列兩岸

星羅棋布的商業、金融大廈

涌向廣場的塔尖

鋼鐵叢林，澎湃的人流

星座的每一級石階

都沾著初生牛犢

攀爬時灑下的汗滴、血淚

搖晃的頭顱

旋轉火山口的胸腔

圍繞語言旋舞飛沫

落枕睡夢與鳥鳴

錢塘江、婺江

這喧嘩的大河

駕一葉熱血主義、物質意志的醉舟

翻滾日子的潮汐

而在被尾氣凋敝的庭院

橘樹、竹子、樸樹、三角槭、豹皮榔榆

精色內白，搖曳生姿

皆是我心中的屈大夫

一顆《橘頌》的心

教我秉德無私

何以參天地兮

三

當西進的春風

吹來雪山的訊息

一夜間，特提斯古海

隆起為世界屋脊

于是，黎明豐腴的小腹

向我掀開了

大海與雪山相接

波濤與雪濤輝映

雄鷹與海燕齊飛

浪沫與草原一色

羌塘草原的黑頸鶴

恍若海的女兒

織紡信件的翅膀

飛寄崇山峻嶺的牽掛

是時候了，生命

從來不是無謂的輪回

而是碰撞出另一種形態

朝向圣地遠航

四

一萬里洋流與青云

一萬里鵬鳥與閃電

而在這之前，我的兒子

有多少愛

是剛出生五個月的你

與上初中的姐姐

多少次，你們——

太陽的孩子、高塔的月光

掌心的紅玉、肌膚的蜜

春天的麥種、谷倉的寶座

嘴唇的夜鶯、歌聲的銀鈴

星座的寶石、琥珀的淚珠

彩虹的飄帶、北斗的搖籃

南國的紅豆

遠離星球的一切寒冷

然而，我還是離開了

向著《紅樓夢》青埂峰

棄石的章回

向著女媧昭示荒寒的光明

當晨霧從霧霾的杭州升起

星光在高原沉淀湖泊

我遙見一顆顆露珠

在千千萬眼皮眨動

懸掛著《草葉集》的溫情

五

只有走進十四億人

又從十四億人中出走

抬高人生的曠野

走過未曾走過的

天邊、雪原、流沙、走石、悲歡與大夢

以及星空下的古堡

釀造最精美的語言……

于是，當大海的凝露

映出珠穆朗瑪的高峻清雅

我的玻璃心啊

像振翅的海鳥

裹覆黎明的珍珠冠冕

高飛翱翔之翼

碇泊于遠山的神殿

六

一路上，循著長江、黃河

我踏臨江河源、星河源

瞧著這滿是冰雪的陽光世界

這摩羯座般隆起的冰川

大自然僅存的乳房

海拔六千米巍峨的空蕩大廳

仿佛到了一片拋棄的原野

不可馴服的冰凍深處

以無人的深邃與自由

充滿著藍天、水泊

一會兒，雪花

像天堂使用的語言

一會兒，冰雹

在天空滾落牙齒

驅趕著石頭的勇武種族

一遍遍甩動彩虹的長鞭

將流水的牛羊、云朵的蜂房

趕往天上的深淵

億萬年，鐵鍬和犁鏵

不曾來過的土地

農業不曾注冊的土地

使古海的遺產成為普若崗日的光澤

但時間的犁頭

執拗地犁來了

種子的原野，鎏金的太陽

谷物的山巒，黑金的帳篷

紫外光的馬匹，羚羊角的嘯吟

雪豹的流火，鷹隼的羽

部落的盔甲，游牧的歌聲

珊瑚的血色鹽澤

缺氧的能見度

一動不動的積雪和兀鷲

創世紀的巨蟹

外星人的領地

不曾標注的雷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