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族女作家金仁順的文學創作體裁豐富，主要涉及小說、散文、戲劇（獨幕劇為多）、電影劇本等。她的小說創作辨識度非常高，戲劇沖突較為明顯，獨角戲的成分也較高。其特點主要有：一，善于從民族民間文學和古代經典文本中尋找素材，頗有古意，在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方面作出了深刻思考。二，寫東北，尤其是以長白山為地標。短篇小說《白色猛虎》以長白山為中心，展現出蓬勃的生命力，將中年單身女性的生存狀態、代際沖突、心理活動及其細節勾勒得入木三分。三，聚焦女性生存的獨立意識和生命意識，尤其是女性的成長、精神危機和生活困境，比較有沖擊力。張愛玲、遲子建、王安憶的小說都有些蒼涼在里面，金仁順則比較強調女性的自我完善，對男性的涼薄寫得也很節制，又力透紙背。這一點實質上貫穿了金仁順的全部創作。四，藝術水準較高，適于影視改編。金仁順的語言修辭，體現出很高的藝術修養和文學功力，古典抒情意味濃厚。五，文化影響力較大，在韓國受到廣泛關注，其作品通過漢語表達民族意識，成為連接中韓文學交流的橋梁。

金仁順總體產量并不大，包括話劇等在內，大體不到兩百萬字。從其創作年表看，每年平均3到5篇。從目前學界對金仁順小說的研究情況看，金仁順已由20世紀90年代提出的“70后美女作家”之一，成長為中國當代實力派作家，和魏微、喬葉、付秀瑩、戴來、阿袁、滕肖瀾、葉彌等作家一起被討論。有評論家認為“她總是從情感關系這一看似逼仄的單筒透鏡凝視這個世界，但這并不意味著她是狹窄的”，筆者認同這一點。一切從感情出發，從感情結束，歸于獨立與平淡，或許這就是生活的本質。

民間故事的重構與古典文本的承繼

對傳統文化與當下生命形態的關聯問題的深度思考，是金仁順整體創作的重要特色之一。金仁順在小說中大量借鑒了東北地區尤其是朝鮮族的民間故事、傳說、神話等元素，但要義并非故事本身，而是通過對這些元素的創新性改造，賦予其新的生命和意義。這和“文化尋根”的文學思潮或許多少有些勾連。

長篇小說《春香》不僅獲得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等重要獎項，而且有世界文學面相，是一部和世界對話的作品。《春香》是對朝鮮經典民間故事《春香傳》的現代性重構，出彩的地方在于金仁順解構了傳統敘事，將古典愛情傳說置于當代社會語境中，進而展開對性別權力、個體生命的欲望本質、民族地區文化身份等話題的多重探討，既傳承了原作的民族文化和民族精神，又在敘事、人物形象、主題等方面，以現代性思維進行重構，展現出女性的獨立與自我救贖。小說同時細致入微地描繪了民間生活習俗與細節，增強了作品的民族和地域特色。

新時代以來，對民族文化和地域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是一個很重要的文學現象，如阿來的《格薩爾王》、陳繼明的《敦煌》、次仁羅布的《烏思藏風云》、梅卓的《神授·魔嶺記》、尼瑪潘多的《在高原》等作品，展現出了當代文學在人類學、社會學方面積極進行探索的重要特質。作家們通過對歷史的再現與重鑄，為當下讀者提供了靜心探源中華文明的“大歷史文本”，提供了于文學的抒情傳統中感受各民族交流、交往、交融歷程的閱讀經驗。金仁順深諳民間文學的審美內涵，在重鑄歷史的過程中，更注重對民間文學文本的重述與現代性建構，尤其多從女性視角呈現問題，其文本與民間文學的抒情傳統與精神譜系連接較為緊密，進而建構起獨特的敘事美學特征。

《高麗往事》《盤瑟俚》《僧舞》等作品，多以朝鮮半島的李朝或高句麗時期為背景，以其節制濃縮的語言來勾勒凄美慘淡的情感，宛如一幅幅清寂冷艷的古代仕女畫，或如“阿里郎”“盤瑟俚”，需要蹙眉低吟，方可共情故事背后的文化意蘊。這些作品凸顯了金仁順對民族文化的傳承和弘揚，但也不刻意躲避古代朝鮮族的等級文化及其對今天的影響，從中既可以看到金仁順的民族認同，也能看到她的理性思考和大膽揭示，對于讀者了解和認識朝鮮族文化的生命魅力給出了清晰明確的指向。

在當下的文學現場，如何在敘寫邊地空間和民族情感的基礎上，產生可以和世界對話的文本，是以文學助力中國式現代化的一項非常緊迫的命題。我們要深刻地認識到，當代文學需要有效繼承中國文學的抒情傳統，潛心尋找資源，激發理論思考，實現文明互鑒，進而創作出傳統、民間、時代和世界相互映射的多面向經典文本，這也是新時代文學的重要命題。少數民族作家需要適時、適度、適宜地挖掘和轉化文化資源，這種嘗試迫在眉睫。

作為意象與象征的長白山

金仁順不僅通過重構古代經典和民間傳說來借古喻今，其對以長白山為中心的東北地域文化的呈現，也是很有特質的。金仁順有明確的女性生存的獨立意識和生命意識，無論題材是古代的還是當下的，是高句麗還是今天的長白山，是有關民族生活經驗還是有關東北文化特質，是城市知識女性還是走出鄉村的女性，對于其中的不合理景觀，金仁順皆保持著清醒的問題意識和批判意識，有些時候甚至是冷峻的，對于女性的精神危機給予最大限度的敘述和描摹。無論寫什么，都有一以貫之的思想深度和極具閱讀快感的張力。

金仁順將長白山及其所代表的東北地域作為主要的敘事背景，從這種文化呈現中，可見金仁順內心對地域文化的深度認知和理解，進而討論這片土地上人的生存境況和情感之殤。金仁順的小說中有自然的長白山與人文的長白山，在《白色猛虎》等作品中，能看到森林、猛虎、母親、孩子，以及與其相關聯的人與情義。長白山是齊芳內心世界的映射，長白山和猛虎既是意象也是象征，山勢、峰頂以及猛虎，都是齊芳必要的精神修煉。《白色猛虎》不僅探討個人的情感經歷，還映射出現代社會的多重沖突，人與人之間的信任、理解和尊重是小說的核心議題。通過種種復雜的情感關系，小說展現了代際關系中的矛盾。長白山的神秘與奇幻，也是復雜人際關系與情感糾葛的象征和隱喻。現代人在情感和理智之間掙扎，面臨種種困境，生活中充滿挑戰和不確定性。齊芳需要獨自堅強地面對每一天，展現出現代人的巨大孤獨和獨自面對無比強大的外界的能力。

長白山是東北地區歷史文化的重要象征。金仁順通過筆下的人物與故事，展現了長白山在東北地區人民心中的獨特地位，以及它在文化傳承與歷史演變中的重要角色。金仁順注重對東北地域文化的充分展現，在故事中深度描繪東北人的精神風貌，為我們理解東北地域文化提供了獨特視角與深刻啟示。

對人性的透悟和理性呈現

金仁順的小說創作，在情感、結構、社會洞察方面，呈現出冷峻空靈的審美風格。她用女作家的視角觀察人世間，但也不完全是一種女性視角。金仁順對男女兩性關系的探討，對代際關系的零度觀察，既有女性立場，又有客觀思考，超越了性別視域的局限，展現出一種超越性別的智慧與洞察力。其對人性的深入剖析和對社會的敏銳觀察充分說明，如果單純從女性意識出發來討論金仁順，顯然有些窄化作家的視域。

金仁順的小說在主題上多維且深具古典人文氣息，在描寫人性的復雜方面，甚至比男作家更為理性。《盤絲洞》借助神話傳說，反思現代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危機；《水邊的阿狄麗娜》敘事純熟，視角多維，讓讀者在時間的流轉中感受深沉與綿長；《桃花》的特色不在故事，在于對生命質素的捕捉。這些小說多聚焦女性的情感、婚姻、家庭及代際沖突等問題，這種主題上的選擇，很容易令讀者不由自主地考慮其女性立場，而忽略更深層次的社會問題。對女性心理的深層刻畫，確實更容易凸顯女性意識，但實際上，其作品所蘊含的強烈的現實性和批判性，對現實困境的深度觀察，對人性的透悟和理性呈現，都已經超越了單純的女性視域。

大體而言，金仁順的作品，以其古典與現代交融的美學意蘊、冷峻空靈的敘事風格，豐富了當代文學的創作實踐，也為文學批評提供了重要文本。對金仁順小說中的東北地區尤其是朝鮮族等民族的民間故事進行研究，具有重要的學術意義和文化價值，有助于我們更加深入地了解東北地區各民族的歷史文化傳承，也為我們審視和理解金仁順的小說創作提供了更為多元的視角。同時，這種研究也有助于推動民間故事的保護、傳承和發展，為當代文學創作提供更為豐富的文化資源和靈感來源。

（作者系寧夏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