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暮色沿對面山岡降臨，白蘭樹在視野中

漸漸模糊，街道路燈成為夜與晝、天與地

明與暗的分割線，初月敲擊山徑暝色

在半山亭讀落日留給我的信件，夜蛾擦過

翹角與飛檐，披著星與月的蒼穹

流云山罅棲息，灰鸛隱身樸樹林

關掉那輪嘈雜的月亮，萬樹如燈

點亮群山與溪流，暑氣在榕樹下搖晃

溪水擴散洗藥石的輪廓

歲月的青苔瓦解在藥瓶

秋楓樹遮蔽天空，沿階散步老人

從白墻背景中汲取冷僻的藥理知識

治療積聚多年的肺部疾病

漫長夏季剩下數棵山杜英背影

它們在我身體里生長、凋零

灰鸛們臨塘而立，水中倒影呈現出

美好、干凈、純粹——日光在背羽

涂抹亮色的光線和童年的記憶

它們昂首闊步，復而沿竹林滑行

略微疲倦的棕櫚低垂長長的陰影

南風徐徐，山坡野草葳蕤連接遠天

長尾鳥緩慢起飛，蜻蜓停立水邊莖草

燕子穿行在儒道并行的國度

流螢在枯石皺褶間壘起山谷的歲月

孤月在波浪中翻卷

我已厭倦如肉鴿般謙卑與溫順的詩句

從詞語里取出張目瞪眼的猛禽

2

烏梅林有盈靜之美，山間藥草園里

潮汐漲落日月枯榮，大地揮霍山間

迷途的落日與紫堇、蕨草迎風搖晃

崇嶺起伏，東江蜷縮在拐彎處

四周闃寂，天空荒涼剩下孤月

我將破碎的白晝撇于蜿蜒山徑

蟬在樹枝蛻殼，我在山中寫詩

窗外樹影不斷變幻悲欣交集的形狀

明月長照，數聲鳥鳴在黑夜里跳動

我內心的波瀾與喧嘩消融于道與佛

東江拖著春季的殘余物向南而行

造物主將我從黑暗中解救出來

又將我折疊進黑暗

在我的宿命中沒有我的日子皆為黑夜

我們徒勞地穿越被造物主設定的一生

用時光掩埋哀傷

用身體感知人間的豐盛

落日穩固了羅浮山的暮色

群螢在山間沸騰

遍布生命溫潤之光

榕樹用蓊郁傾訴仲夏夜色

潛行之鳥將旗幟延續到永遠

細察萬物繁茂的群山

寂寥之雨落在宮殿、道觀、牛欄

以及異鄉的兒女，她或者它們

都已消失在嘈雜人間

所有事物喪失真相，我相信愛沒有終點

傳聞中的神跡或將閃現

3

修道成仙無非懼怕生死

悟道問禪皆緣心中有惑

我習慣人間的五味與紅塵的世俗

用一根青絲與遙遠的星球

交換它們數以億年計的孤獨

無腳鳥在懸浮中尋找心靈棲落處

我和它們一樣，在塵世間竭力飛行

帶上那些清瘦得孤苦伶仃的理想

日復一日，穿行寂靜的河流和山丘

追隨澗溪上空的云朵，在撤退中變形

安靜的樹和山丘布局成為得道的形狀

翠鳥在震蕩的水面保持長久平衡

南風滑向未知的域地，萬物尋找歸所

波浪在堅固中得以永恒，生存細美如漣漪

在羅浮山，我信任每塊石頭和苔蘚

它們對人間事物漠不關心

我俯首研究一株低矮蕨類植物

螞蟻伸出生存的觸角，向同伴傳遞喜悅

金魚漫游生活之上，飛鳥囚于天空

群山在等待一場不可能完成的旅行

荔樹林在通往夏季的途中變得幽暗

青草在風中俯身沙沙作響

蜻蜓上下野麥花叢，野鴨浮沉于清塘

在這里我與道路兩旁蒲桃重逢

我們的肉身在山道間重疊成虎紋的形狀

我敬畏的事物在樹叢中移動

我們的靈魂正凝固成身體里的道觀

4

曙色里啟明星在窗口留下小片虛空

折疊枕下的東江延綿昨夜之夢

松風杯中沸騰，中華錐樹持續平靜

鳥鳴從草叢躍起，過江藤沿榕樹枝滑行

在民宿旅館傾聽夏季在書頁間飛翔

微弱的聲響，萬點流螢在溪邊閃耀

鷓鴣聲延伸天際處的地平線

夏季停在接骨木的羞澀處

我們在道觀的石凳邊喝茶交談

枯花落入池沼，葉子安閑地拂過

雀鳥扭動脖子張望落日在群山之外

我在一本線裝書間暫歇

世界在山外輕盈地墮落、瓦解

鳥只在山間盤旋漸漸模糊

跨過太平洋的蝴蝶在寂靜的光中舞蹈

山間古木目睹王朝興亡，天空趨向明亮

那些樹葉如同詩歌中的字節

綠色枝條像一行行垂下來的句子

我知道在潰敗的世界，詩歌如此徒勞

許多熟悉的人與事漸已陌生

變得恍惚，一些熟悉的身影隱身俗世

留下斑駁的吉光片羽

在時間的紋路里，塵世如此疏遠冷漠

堅固的人間信仰也消融在黃昏的光線里

那些山巒像故人，變得清澈、純粹

【詩人簡介：鄭小瓊，女，1980 年生，就職于《作品》雜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