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相隔二十多年后，我和虎子媳婦相遇了。虎子媳婦推著電動車，在人來人往的集市上看到我弟妹，便操著一口濃濃的河北滿城口音，樂呵呵地嚷嚷著，讓我一下子就認出了她。她一張笑盈盈的臉，燙著短發，咖啡色的頭發在陽光中閃著微光。她身著時尚的裙式風衣，身量比年輕時要豐腴些。

多年前，我還是一名鄉鎮醫生。在眾多帶孩子來鄉醫院看病的年輕媽媽中，她的滿城口音很有辨識度。那時的她，臉上像是蒙著一層霜，表情有點僵硬，明明想微笑著說話，呈現的卻是一副苦相。相由心生，這句箴言也在她身上得到驗證。她抱著孩子坐在輸液室的床上，雕塑似的，擔心床板咯吱咯吱響，驚醒剛睡著的孩子。旁邊的人聊天，她則微皺眉頭，臉陰沉得像暴雨前的天空，沉默著沒有參與“演講”。她本來是愛說話的人，此時也許正為孩子的醫藥費發愁，也許正在心里狠狠地罵著虎子。孩子肺炎咳嗽，虎子卻騎著摩托車不知道去了哪里。

虎子媳婦那叫漂亮，彎眉大眼，甩著兩條過腰的長辮子，一笑嘴邊兩個酒窩。她初來到黃土窩窩里的鮑墟村時，簡直像帶來了一場不小的風暴。家里窮得連院墻都沒有的虎子，竟然娶了明星般的媳婦，堪比電影《喜盈門》里的薛水蓮，但比薛水蓮多了兩條黝黑的大辮子，更多了一分難以描述的美。我忘了虎子媳婦叫什么名字，但她的經歷頗具傳奇性，加上不同于我們潴龍河畔的口音，因而一下子就把她存放在了大腦里。

在我那時的認知里，虎子媳婦是帶有使命的，她不遠百里嫁來這里，是為了陪伴形單影只的虎子。如今的高速高鐵時代，千里都在朝夕之間，但在20世紀80年代初，相隔百里已是很遙遠，何況虎子媳婦的家遠在太行山深處。彼時，從處于保定衡水滄州三地交界的鮑墟村到保定市區，一天只有一趟班車。

虎子媳婦雖然生在深山，卻是爹娘手心里的寶貝。她家在大城市里有親戚，她去幫親戚帶過孩子，因此她的眼界不同于沒見過世面的山里姑娘。她初中畢業，學習不好，倒是喜歡上山挖野菜、拾柴打草、爬樹摘柿子。她的父親曾是一名軍人，她望著鏡框里一臉英氣的年輕父親的照片，心里認定了自己也要找個當兵的。她憧憬著《柳堡的故事》里那種浪漫無瑕的愛情。

遇到虎子，讓她的夢想成了真，她明白了什么叫一見鐘情?；⒆釉跐M城當兵，休假時去了戰友大山深處的家，恰巧她來這家送柿子醋。鼻梁高聳的虎子，愛吃柿子的虎子，仿佛一塊磁鐵，把虎子媳婦一下子就迷住了?；⒆觽€頭一米八，穿著筆挺的綠軍裝，戴著一頂紅五星軍帽，真像《柳堡的故事》中的男主角李進。

一個偶遇，結下了百里姻緣。青春歲月，一切都是飽含甜蜜汁水的滋味，轟轟烈烈的愛情，像一匹烈馬馳過草原。他們的愛情寶典里，跳躍的是青春的音符，音色空靈，帶著瑰麗的閃光。

輸液室剩下虎子媳婦和孩子時，我成了她的“閨蜜”，美好的過往，經過她的追憶訴說，像一幀一幀的畫般跳出來。

部隊有紀律，虎子為了愛情，甘愿放棄轉志愿兵的機會，脫下心愛的軍裝，復員回鄉?；⒆酉眿D放下采蘑菇、摘柿子的荊條籃子，跟著虎子來到潴龍河畔的大平原。

熱戀時的金色音符，終究填不滿綿長又平淡的四季輪回。彼時缺位的柴米油鹽，如今從日常煙火里冒出來，缺一不可。浪漫愛情抵不過苦巴巴的日月，婚后，虎子媳婦剪掉了齊腰長的大辮子，換來了二斤棉籽油和半斤咸鹽。

更多的時光，是被虎子媳婦的眼淚泡著的。虎子父母雙亡，兩個年輕人瘦削的肩膀，支撐不起一個破舊的家。冬季沒錢給孩子買零食，虎子媳婦跑回滿城，背回一筐磨盤柿子。金黃色的柿子擺在窗臺，蹣跚學步的兒子咿呀著，趴下就啃，像一頭貪吃的小豬娃?；⒆酉眿D又從山里背來兩棵小柿子樹，栽到院里，心里叨念著樹快快長大結果，給孩子解饞。

后面的事，我大概知道一些?；⒆釉诓筷犻_汽車，掌握了修理汽車的技術。但在1986年，這里的人們見汽車比見圓月多不了幾回。虎子不喜歡被土地束縛，他要干大事業，而距鮑墟村不遠，恰好有兩個皮毛集散地：一處是正北隔著潴龍河的留史鎮，另一處是東北屬滄州肅寧的尚村。這倆村沉寂了十多年，遇到改革的春風，立刻有了繁華的氣象。周圍很多人，賣羊皮、狐貍皮、兔子皮，或者制革，成為萬元戶。

賣皮子在蠡縣叫“吃二道邊”，虎子加入了這個行列。為此，他添置了一輛摩托車。他這臺車，我不知道是啥牌子，有別于一般的雅馬哈摩托車，純黑色，跑起來生風，像帶著虎嘯。春冬，虎子穿著皮衣皮褲，戴著墨鏡，騎著摩托車從鄉醫院西邊的大道經過，很颯。

但愿望與現實沒有達成統一。虎子媳婦說，虎子那時不聽我的，窮折騰，做生意沒賺錢，干莊稼活又不上心。其實不用說什么，虎子指甲蓋里烏黑的油泥，就暴露了他的落魄。我在看到虎子的一剎那，很為虎子媳婦心酸。

虎子家的院墻還是夯土的，有的墻面被調皮的孩子劃出了大窟窿，虎子家的緊巴日子，就從這些窟窿里被風吹得盡人皆知。孩子的醫藥費，虎子媳婦舍得掏，輪到自己頭疼腦熱時，就買幾片撲熱息痛了事。

生活中磕磕絆絆的，愛情成為破碎日子的黏合劑。有虎子媳婦的督促，虎子終究沒有被時代埋沒。

就像虎子媳婦說的，我覺得我不會看走眼，虎子不是窩囊人。之前日子不順，孩子還沒落地，虎子媳婦就給起好了吉祥的名字“如意”。人活著應該有個盼頭的，好的念想很重要，虎子媳婦這樣想。

突然有一年，這里家家戶戶都在庭院里種起柿子樹。我記得，那時候我爹也買來兩棵，柿葉油綠，帶著蠟的光澤。秋天的柿葉有油畫質地，那一樹黃燦燦的柿子，成為農家院最美的風景。這些柿子樹苗，都是虎子兩口子從滿城用大卡車運來的。

春秋季，賣柿子樹苗成為虎子一家的副業。虎子媳婦的臉，也像柿子一樣喜慶，她的滿城話在集上老遠就能聽到，笑聲里帶著柿子樹賦予的底氣。靠著賣樹苗的收入，虎子家翻蓋了五間大出廈的北屋，寬大的玻璃窗，收納著滿院子的柿子樹，也映照出虎子媳婦的辛勞和幸福。

我們被光陰的河流負載著，在各自的小舟里度著日月。這次遇見虎子媳婦，是她來咨詢給孫子打預防針的事情。

分別的這些年里，虎子家的變化被她的一口滿城話大致勾勒出來了：虎子開了汽修廠，很火爆；在縣城買了電梯房；家里的平房又翻蓋成兩層別墅了……

她說著，打開手機相冊，被柿子樹遮掩的氣派的灰色二層樓別墅，客廳、餐廳、臥室、棋牌室、陽光房、陽臺，一應俱全的家具家電，次第出現在我的眼前。大門、車庫，豆角、茄子、西紅柿……這些靜物，隨著她手指劃動屏幕，在我眼前成為動態。畫面繼續流動，出現了一輛寶馬汽車，兩個幼小的孩子在汽車旁玩耍，我猜想這是她兒子如意的孩子。更多的是虎子和虎子媳婦的各種合影，兩張年輕的臉不斷更迭，幸福的光芒從相冊里流溢出來。

我的腦海里，忽然閃現出幾個久遠的畫面，那是曾經屬于貧窮的記憶：虎子指甲縫里的油泥污垢，虎子媳婦憔悴憂慮的神態，兩人相對而坐時的長吁短嘆……虎子媳婦的笑聲響起來，它們霎時消失，仿佛一陣風驅散一片烏云。

（作者：劉亞榮，系中國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