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創(chuàng)作中，常常有故事與情節(jié)的論爭。什么樣的叫故事，什么樣的可以稱為情節(jié)？有人舉例說：“國王死了，不久王后也死了”是故事；而“國王死了，不久，王后因傷心過度也死了”是情節(jié)。對于王后死了這件事，如讀者再追問“以后呢？”便是故事，要是問“什么原因使她這樣傷心？”就是情節(jié)。

作家洪放的短篇小說《雙琴》（原載《十月》2025年第2期）就是一篇以情節(jié)取勝的佳作。小說不僅生動講述“王后”傷心而死的情態(tài)，而且將“王后”傷心的前因后果做了情景式演繹，并向縱深處延展。作者精細地編織一張情節(jié)的網(wǎng)，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環(huán)環(huán)相扣，將緣起、糾紛、轉(zhuǎn)折、解決、收尾的行文邏輯和因果關系冷峻呈現(xiàn)，似一曲令人提著心，吊著胃，屏著氣的悲歌在耳邊回蕩。當幕布拉起的那一刻，我們不糾結(jié)故事后面的故事，而是從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的基本面去理解小說本身蘊含的意義：男人面對職業(yè)成就與情感沖突時的權衡。與此同時，站在藝術審美角度，人心的角度，社會生活的角度，情感的角度去領悟作品要揭示的道理：愛是付出，不是傷害；愛可以追求，但不能成為戲弄的資本。作家通過洗練的語言、扁平與圓形人物的融合塑造、事件的擴展、封閉環(huán)境的特寫，構(gòu)筑了一個豐富的文本圖式。通過圖式，作者深刻表現(xiàn)了對死亡的憂患，對愛情的頌贊。

小說《雙琴》主要講述青桐劇院黃梅戲?qū)а菁婢巹　棒斂煞病眲?chuàng)作了一部名為《雙琴》的戲曲，以及因戲曲而交織的二十年前后的人物關系沖突和情感間的糾葛。戲曲內(nèi)容為：一對雙胞胎姐妹同時愛上了進京趕考的書生，姐姐與書生情投意合，但妹妹也對書生萌生愛意，不惜設身引誘，終致書生背叛了姐姐。在一場雷電中，妹妹與書生同時被擊中，姐姐遂投水自盡。魯可凡讓自己喜歡的演員“小若”一人分飾姐姐和妹妹，還特別要求小若要將妹妹因愛生妒后心里的邪惡演出來。而另一個臺柱子“葉如云”卻得不到一個角色。彼時，小若心里愛著魯可凡，只有愛，沒有恨，演不好邪惡的妹妹，想拒絕卻又不能違逆魯可凡，非常痛苦。魯可凡為了獲得首演的成功，演出的前夜，與同樣愛他的葉如云在宿舍擁抱乃至衣衫不整，這一幕正好被小若撞見，使得第二天演出時，小若將愛的熱火以及對魯可凡的滿腔憤恨帶進戲中。演出雖然獲得成功，但結(jié)束后小若便離開了劇院且再也沒有回來。二十多年后，魯可凡得了重病，想在臨死前復演《雙琴》，但苦于劇院經(jīng)營走下坡路，這時一個名“池青桐”的人愿意捐款五百萬，其手下人找到已身為青桐劇院的團長葉如云，強調(diào)一部分款項用于《雙琴》的演出。魯可凡拖著病體，在新生代里指定“簡蝶”的小演員來排演《雙琴》，也是一人分飾兩個角色，一樣被要求把妹妹的邪惡演出來。但簡蝶并未聽從魯可凡，她主張自己的意識，堅持自己對愛情的理解，將劇情改成妹妹把書生推給了姐姐，自己被雷電擊中。魯可凡似有所悟，只好接受修改后的劇情。簡蝶飾演的《雙琴》也大獲成功，而重病的魯可凡在謝幕臺上去世，并流下最后一滴眼淚。

《雙琴》，即雙情。戲劇名“雙琴”與小說名“雙琴”重合，作者巧妙運用了一語雙關，設下伏筆和喻意，為情節(jié)的展開做好了鋪墊。

首先，小說在敘事方式上，牢牢抓住情節(jié)這個要素，讓戲劇情節(jié)與小說情節(jié)相互纏繞和交替演進，使小說的人物關系和情感表現(xiàn)形式貼合了戲劇表演方式。戲劇表演最注重情節(jié)的推進，從而反過來作用于小說的節(jié)奏。情節(jié)的層層抽絲剝繭，使二十年前的愛恨情仇與二十年后的死亡悔恨呈雙線發(fā)展。戲劇里虛構(gòu)的人物情感沖突引發(fā)了小說中現(xiàn)實的人物情感沖突。情感的彼此糾纏導致矛盾的加劇，悲劇的發(fā)生也就不可避免。戲里戲外，通過情節(jié)，探尋那個“傷心”的由頭。小說多方位、多角度地利用情節(jié)變換手法，為人物形象服務，為小說的思想服務。

其次，小說在敘事時間上，通過兩個節(jié)點即二十年的前與后，變換情節(jié)幕布，把小若當年扮演《雙琴》獲得成功的原因交代得一清二楚，又將現(xiàn)在復排《雙琴》的因緣際會和劇情修改描摹得波瀾迭起。

二十年前，小若演出后帶著愛與恨離開了劇院，《雙琴》從此擱置，甚至不敢被后來人提起。二十年后，戲曲還是那部戲曲，但小說里的人繼續(xù)往前走。魯可凡得了重病，臨死前唯一心愿就是復演《雙琴》，而這時偏偏就有一個叫“池青桐”的人愿意出資。作者雖沒有明指這個“池青桐”就是當年的小若，但讀者一看便知是作者設下的“情節(jié)需要神秘感”的敘事技巧。

世事浮沉，虛虛幻幻，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時過境也遷，心里那點事，那些人，提不起也放不下。池青桐可能是小若當年負氣出走后另起的名字。二十多年的光陰滑過，仍然沒有淡化她心里的痛。她用“青桐”劇院（小若后來應是在生意場上做得風生水起）銘記那段藝術的生命，那個令她愉快又憂傷之所，那個給她美麗愛情又傷透心靈的男人——魯可凡。小若希望自己當年用全部心力出演的《雙琴》能再現(xiàn)在世人面前，祭奠那永不再來的青春時代和帶刺的情感。

魯可凡得到復演《雙琴》的機會后，枯槁的身體注入了新的能量。他想讓《雙琴》在心里重新開一次嬌艷的花，讓生命再綻放一次繽紛的色彩，這“大于天”的色彩就是他生命的全部意義。他想讓情感之光溫煦他枯萎的靈魂和枯槁的肉體，不留牽掛地離開，讓《雙琴》活在他心中，讓他活在喜愛戲曲的人心中，活在小若的心中。魯可凡清楚這個叫“池青桐”的女人就是二十多年前的小若，只是仍然不敢直面回答葉如云的問題：“不管他是誰。明天就排。”這是他對小若愧疚的愛的彌補，也是他下意識承認那句“戲大于天”的執(zhí)著是荒謬的。在面對死亡的逼近，魯可凡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為了所謂的藝術追求、藝術理想而辜負了一份真摯的愛情。當初，他輕松拿捏著女人們對他的愛，利用小若因愛升起的嫉妒之心，不擇手段地追求演出的成功，卻傷害了兩個女人的情感。

二十年后，“簡蝶”正是當年小若的影子。她理解了任何一種愛的發(fā)端都沒有錯，哪怕是不道德的愛，從愛情本身而言，都是對美好感覺的向往和追求。雖然相愛是兩個人的事，是排他的，但愛一個人又是自己的事，與對方無關，這令簡蝶領悟到愛可以成全，而非嫉妒和占有，并不需要邪惡和懲罰。愛是心甘情愿，是付出，這樣的愛才是動人的，歷久彌堅的，不應口誅筆伐，遭天譴。為了愛情，也為藝術本身，簡蝶在魯可凡不同意更改劇情的命令下還是改了。她堅持自己對愛情的理解，蛻變成有思想的演員，而不是魯可凡的木偶。她將書生推給姐姐的瞬間也完成了愛的教化與升華。

簡蝶也演好了妹妹，一個成全愛的偉大的妹妹。演出獲得如當年一樣的成功，且在主旨思想上得到了提升，更被觀眾所接受，這是真正的愛情的力量。《雙琴》在戲里完成了悲劇美的震撼和反思；戲外，魯可凡在臺上去世前流下的淚也具有悲劇意味：為藝術，為愛，耗盡一生心血，那是慚愧的淚，更是遺憾的淚。

回過頭來看，小若當年的出走，雖然有埋怨，但又何嘗不是成全魯可凡和葉如云？誠如那句“有一種愛叫做放手”。小若是放手了，但并沒有放下這份愛。她在魯可凡去世后，決定“盡快回青桐。”

作者將情節(jié)的一步步推進作為本篇小說的基本面，在基本面上傳達著藝術的理想，名利的追求，人性的幽深，愛情的傷痛，生活的艱難，死亡的冷寂，生命的美好和生存的經(jīng)驗。基本面的展現(xiàn)往往如現(xiàn)實中人們面對的人和事，它們只露出冰山的一角，太多不可言喻的波濤、暗礁不斷啃噬和擠壓我們的內(nèi)心與精神世界。

很難推測魯可凡是為了戲劇藝術還是為了他個人的職業(yè)理想。某種程度上來說，魯可凡是自私的人，他要小若的愛，又要如云的情，甚至征服了簡蝶。他用“戲大于天”掩蓋他脆弱的情感和虛偽的內(nèi)心。那么多小魚圍著他，沒有哪一條是屬于他自己的。是這些小魚不愿跟隨還是魯可凡從來就沒有想對哪條魚兒負責，給她們充足的營養(yǎng)和水分？作者對魯可凡這個人物的刻畫是扁平加圓形的融合，投入的情感傾向是復雜的，有認可（認可魯可凡對藝術的忠誠和苛刻），有同情（同情他積郁成疾，戲曲的衰落導致了他精神的潰敗，進而影響身體的運行），有批判（批判他對情感的玩弄，他豐富的心靈似乎裝得下天底下所有美麗女子的愛,但又褻瀆那些真誠的心靈），有諷刺（魯可凡在臺上去世前那遲到的淚水）。

從《雙琴》可以看出洪放是個出色的設計師，他將情節(jié)設置得跌宕起伏，終了又使它嚴絲合縫，讓人心生嘆息。在小說表現(xiàn)技巧上，作者像個攝影師，鏡頭變換自如，避免行文呆滯，直鋪到底。他又是個語言諧音的高手，題目《雙琴》上文已指出它的寓意，而各個人物的命名也頗值得尋味。簡蝶：破繭成蝶，推陳出新；葉如云：往事并不如煙云消散，魯可凡臺上最后的淚水就是佐證，但在時間老人面前，似乎一切又只能像落葉一樣飄飛；魯可凡：魯莽得不可一世，自命不凡；小若：看似柔弱，卻有極大的堅韌和強烈。再有，文中戲里唱詞的創(chuàng)作也可窺見洪放對中國傳統(tǒng)戲曲的宣揚不遺余力，對家鄉(xiāng)黃梅戲的熱愛可見一斑。洪放曾將這篇《雙琴》與他之前創(chuàng)作的《旗袍》（《人民文學》2023年第11期）列為姊妹篇。《旗袍》，也是寫因戲結(jié)情的好文，都有秘而不宣的愛情，都有不可避免的死亡。

值得關注的是，洪放近年來的短篇小說總圍繞著兩個主題：死亡與愛情。這些短篇，有的專門寫主人公臨死前的人生經(jīng)歷與心理活動，如《冬至》里垂死的老人，《舊書店》里生命沒剩多少天而嗜書如命的男人；有的雙管齊下，死亡之下掩蓋真摯的愛情或不道德的愛情，如《大琪的店》中患重疾而亡的負心漢，《旗袍》里鮮花般隕落的小宛和重病的老安；有的則寫從愛情到婚姻后發(fā)生的陣痛，如《圓滿》。在以上篇什中，主人公幾乎都重疾纏身，不久于人世。洪放將死亡的晦暗和毀滅描寫得寒意滋生甚至虛無蒼涼；將兩情相悅或愛而不得寫得芬芳浪漫，細嗅薔薇。本篇《雙琴》，依然籠罩著死亡氣息和愛情的憂傷。集中來看，應不是湊巧，而是作家思想成熟后對死亡深度的敏感和痛惜，是人到中年后對愛情深刻的領會和詮釋。洪放通過作品傳達自身對死亡的理解和憐憫，尤其將目光聚焦到相愛的人之間橫亙著死亡這一無法逃避的現(xiàn)實困境時所表現(xiàn)出的無力和無奈，通過人物形象的塑造揭示死亡的哀傷和愛情的美好。

從人類生存和人生意義上看， 死亡是令人痛苦的事。普通人面對死亡時，絕不能做到如莊子擊缶那樣的通透。死亡的終途就是毀滅，這使人們對它既畏懼又憤怒。從而，死亡帶給個體的感受就是悲劇性的。在中國文學審美體系中，有一種文學審美觀即“悲劇美”；在西方文學審美中，也有這樣的傾向。文學的悲劇何能成為一種美？誠如魯迅先生所說的：“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這里的有價值既指人性中的真善美，也包含社會理想、個體尊嚴。美好愛情被摧殘也是一種悲劇，從而與死亡幾乎構(gòu)成對等的悲劇性。

透過死亡，透過毀滅，讀者產(chǎn)生對悲劇的哀嘆和對希望的追求。作家對死亡的憂患與敬畏，對死亡的潛意識的恐懼和憤慨，都會自覺地引入其作品中。尤其當死亡與愛情并駕齊驅(qū)時，作品的感染力和穿透力能達到較高的藝術審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