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國家、每個文化圈都有膾炙人口的傳世之作，德國大詩人歌德的大型詩劇《浮士德》便是這樣的作品，它和荷馬史詩、但丁的《神曲》、莎士比亞的戲劇、彌爾頓的《失樂園》、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等一同躋身于從遠古到近世歐洲文學的頭部經(jīng)典行列。雖然歌德辭世已近兩百年，但這部皇皇巨著依舊閃爍著奪目的光焰，讓人驚嘆、沉思。

一個新世界徐徐展開

《浮士德》這部寫作年月綿延近六十年的詩劇就其內(nèi)容而言，并不是歌德個人的獨創(chuàng)，它的素材源于16世紀的德國民間傳說。浮士德是一名占星家、煉金術師和魔術師，為了獲得超自然的法力，不惜與魔鬼訂約24年，其間魔鬼滿足浮士德的一切欲求，但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契約期滿后浮士德將結束塵世的生命，靈魂則為魔鬼所有。此后許多作家都以浮士德的故事為藍本創(chuàng)作作品，15世紀末期的英國劇作家馬洛的戲劇《浮士德博士的悲劇故事》堪稱同類作品中的佼佼者。歌德自幼年起便時常觀看浮士德故事的木偶戲和通俗劇，這也成為他成年后創(chuàng)作《浮士德》的一大誘因。

我初次接觸《浮士德》還是在上大一的時候，當時尚未滿二十歲。引導我入門的是德國傳記作家路德維希的《歌德傳》。這部四十多萬字的節(jié)譯本對于我個人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我一口氣讀完全書，頓時間如遭雷殛。我仿佛獲得了神啟，一個新世界在眼前徐徐展開。我思忖著歌德漫長的一生，驚嘆生命還可以有這種活法。歌德不像眾多叱咤風云的人物，彗星般在天穹閃耀，隨即隕滅；他一生的軌跡不是一條陡直上升的直線，而像是緩慢地攀升的長曲線，盡管中間免不了起起伏伏。隨后我便急切地找來《浮士德》，一睹其風采。回想起來，我自己的生命很大程度上是被歌德詩意的人生及其作品塑造的。四十余年后我還依然記得這部傳記第一卷開首所引的歌德的話語：“你的全部理想并不妨礙我成為公正、善良和兇惡的人，像大自然本身那樣。”

百余年來，《浮士德》在中國已有十余種譯本，我最先接觸的是錢春綺先生的譯本。錢先生的翻譯不僅明白曉暢，力求忠實原文，而且在原詩形式上做了諸多探索。此后我又陸續(xù)讀了董問樵、綠原、楊武能先生的譯本，它們?nèi)缤诺浣豁憳返亩喾N演奏版本，在風格色彩上各有千秋。前幾年，憑借著粗淺的德語閱讀水平，在詞典的相助下，我粗粗啃了一遍《浮士德》原文。年輕時意氣風發(fā)的激情早已不再，親炙原作并沒有多少驚喜之感，加上對德語詩體文字缺乏敏感度，因而難以領略其精妙之處。但《浮士德》全篇開首“獻詩”中的詩行長久在心頭盤桓：“我的微語之歌，像風神之琴/發(fā)出的音調(diào)飄忽無定地蕩漾/我全身戰(zhàn)栗，我的眼淚盈盈/嚴酷的心也像軟化了一樣/眼前的一切，仿佛已跟我遠離/消逝的一切，卻又在化為現(xiàn)實。”（錢春綺譯文）

感性與理性間的平衡

顯而易見，《浮士德》故事的奇詭之處在于主人公與魔鬼梅菲斯特訂立的契約。它真正的要害之處并不在于浮士德一旦感到心滿意足便將死去，而是他的靈魂將歸梅菲斯特所有。在中世紀濃郁的宗教氛圍中，這稱得上是無以復加的罪孽。然而，對于厭膩了書齋生涯的浮士德來說，又是一個絕佳的突圍時機。在魔力的加持下，他得以返老還童，法力倍增，上天入地，穿越時空，歷經(jīng)愛情、政治、事業(yè)各個階段，不僅活到了耄耋高齡，而且從一己的小世界走向廣闊的大世界，不間斷地拓展著人生的版圖疆域，體味到永無止境的進取奮斗的樂趣。與蕓蕓眾生相比，他的人生何其豐碩。他與少女格蕾辛相戀，嘗到了愛情的甜蜜與痛苦；他涉足宮廷，并踏入冥府地獄，招來古希臘美女海倫，后又與她喜結連理；他協(xié)助國君平定叛亂有功，獲得海邊的大塊封地，致力于填海圍墾，經(jīng)營開發(fā)出富庶的城邦。到了那一刻，浮士德觸摸到了智慧最后的斷語：“要每天爭取自由和生存的人，才有享受兩者的權利。”（錢春綺譯文）這是他生命的巔峰體驗，也是其終結的時刻。在那一瞬間，浮士德可以說是幸福的。

和先前流傳的民間故事相比，歌德的《浮士德》在全書開篇的“天上序曲”中增添了上帝與梅菲斯特打賭的場景，將它作為魔鬼引誘浮士德上鉤的起因。在上帝眼里，既然人類是他的造物，盡管他會一時間陷入迷途，但最終會返歸正道；而梅菲斯特則有信心能將浮士德引向墮落之路，將他的靈魂劫往地獄。全劇臨近終尾處，梅菲斯特正得意揚揚地欲將浮士德的靈魂據(jù)為己有，在那千鈞一發(fā)之際，天使下凡，將魔鬼戲弄一番，將浮士德靈魂接入天國。在這一盤賭局中，梅菲斯特以失敗告終。

《浮士德》全書固然沿襲了昔日民間故事的框架和敘述主線，但歌德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將他數(shù)十年生活中的體悟思考、歐洲時局的巨大變遷與科技的進展、當時社會的精神氛圍一同納入文本之中，整部詩劇（尤其是第二部）采用了眾多不同風格的詩體，文筆汪洋恣肆洋洋灑灑，意蘊多層疊加，呈現(xiàn)出駁雜斑斕的風貌。而全篇的意蘊尤其難以一言而盡。人們習慣的通行說法是，歌德將舊日的浮士德故事推陳出新，灌注入新時代的內(nèi)容，塑造了浮士德這樣一個頂天立地的巨人形象。他堪與文藝復興時期法國作家拉伯雷《巨人傳》中的巨人相媲美。而歌德賦予浮士德異常旺盛、永不饜足的求知欲和開拓生活新境地的不倦的激情，他屢遭挫折，但矢志不渝，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仍在籌劃未來的藍圖。只有在永不止息地追求與奮斗中，浮士德的生命價值才得以實現(xiàn)，人生才臻于圓滿。這一動態(tài)的人格形象與東方文化中退隱棲息山林、心靜如水悠然自得的圣賢形象成了鮮明的對照。他很大程度上是歌德的自我寫照，體現(xiàn)出理性與感性間難得的平衡。從更廣泛的語境中看，這一自強不息、永不饜足的浮士德精神不僅僅屬于他個人，而是整個歐洲近代精神的人格化寫照。它成為近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的強大驅(qū)動力，迄今仍顯示出巨大的威力，成為歐洲文化最重要的精神傳統(tǒng)與遺產(chǎn)之一。

探求各自的生活之路

人們要問，什么是歌德《浮士德》要傳達的深層意蘊？

的確，浮士德不甘局限于狹逼的書齋，急切地想推門而出，踏入外部熙攘不息的大千世界。他在翻譯新約福音書時，思忖再三，想將“太初有道”改譯為“太初有為”。這實在是一次創(chuàng)造性的翻譯，無論是“道”還是“為”，對應的是古希臘語中的logos，這個詞有著多重含義，可供譯者依據(jù)自己的理解盡情發(fā)揮。浮士德之所以最終選擇了“為”，與他此時想奔赴外界一展身手的心境高度契合。

細思之下，浮士德這一形象還能激發(fā)出另一維度的思考。在德語文學研究者谷裕教授看來，《浮士德》最讓人回味之處在于其揭示演繹出人生的種種悖論。其一是人肉體生命的有限與無窮的追求意志間的沖突所形成的悖論，這一點還容易為人們所體認。而文本中更讓人困惑之處在于，浮士德這一介書生的所作所為揭示出一個殘酷的真相：浮士德如果蟄居書齋，沉溺于無為冥想之中，他的悲歡喜怒與他人無涉，最多也真是自殺了事。但一旦步入外部世界，就勢必受意志和欲望驅(qū)使，梅菲斯特實則是他自身的意志和欲望的人格化身。他如果想將抽象、形而上的想象付諸實踐，勢必會給他人以及人文、自然環(huán)境帶來極大的影響。當然無法說他帶來的全是毀滅性的負面影響，但從當今生態(tài)主義話語審視，且不論無辜的少女格蕾辛成了他二度青春的犧牲品，而且他那種永不停歇的生存意志和欲望，很大程度上滿足的是個人的私利，即便在圍海造地這樣的偉業(yè)中，當時便導致一對夫婦喪命，而這種貪婪的逐利模式逐漸擴散到全社會各個領域，為了物質(zhì)財富的增長造成了對生態(tài)人文環(huán)境難以挽回的傷害。這也是近代歐洲文明給全世界帶來的惡果，而浮士德精神在此難辭其咎。

《浮士德》展露出的人生最深層的悖謬在于，一旦人要有所為，必然會釀成某種惡果。如果想祛除惡果，只得選擇清靜無為，最后便陷于故步自封之中而無力自拔。如何在積極有為和其導致的負面影響間尋求一種適度的平衡，是人們永遠尋覓、但永遠也難以找到圓滿答案的論題。正如盧梭所言，“人生來自由，但無所不在枷鎖之中”，浮士德這一形象所蘊含的這一人生悖論正是人們無從逃脫的生存困境，歌德給出的答案是寄希望于神的救贖。在諸神已死的當代社會，這一解救之法能有多大的效力，正不時遭遇種種質(zhì)疑和詰問。可以說，《浮士德》的價值不在于它提供了一個放之四海皆準的答案，而在于直面人生，揭示它被紛亂的表象掩蓋的真相，激勵人們勇敢探求各自的生活之路。這是人們能從歷久彌新的《浮士德》中得到的最有價值的啟示。

（作者為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