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記得第一次讀姚十一的小說，還是她八年前刊發(fā)在《文學(xué)港》上的《五十而立》，寫一個年紀在現(xiàn)在應(yīng)該被戲稱為老登的“年輕人”，老馬哥。老馬哥五十五歲了，為人卻還是有點拎不清。他的自我改變，瑣碎到“買菜的時候不還價，該給人家的一毛錢不能少”。然而也就是這些非常瑣碎的變化，讓老馬這個形象更加飽滿了起來，他的那些不成熟不穩(wěn)重之處，居然在作者筆下成為他能夠改變的生命之源。老馬是一個有勁兒的人。

那之后，姚十一的敘事從《五十而立》中的飽滿辛辣，漸漸趨向滯重、詩化。不變的，仍是她試圖對精神生活和現(xiàn)實生活進行融合的方式，這種寫作鍛煉，導(dǎo)致她的作品像多棱鏡，充滿對生命體驗直接的書寫，也觸及人更深的命運起步層面。這些敏感的體察，被她帶入小說，讓作品顯得思維光譜寬泛，顯得沒有過去的書寫那么鮮明。這是她走向了更復(fù)雜的敘事，文本發(fā)生的必然變化。

此次的兩篇小說《殺死一只天鵝》和《叮叮當當》，一篇更加豐富，講述年輕女孩，一邊和密友——她的語文老師，開始新的探索和冒險，一邊又常常徘徊在童年那些略顯陰騭的記憶之中。題目中指代的這件事，更像女孩徹底蛻變之前完成的告別，或者說是宣泄。小說語言充滿彈力，時而簡潔明亮，時而蕩漾在潮濕甚至陰冷之處，也讓我深深感到女主人公一會兒變大，一會兒縮小，她的話語，一會兒像大膽的成人，一會兒又像惡劣的孩童。

銜接這兩塊內(nèi)容的，是女主角和語文老師的友誼，填補童年和少年之間那些變化的記憶。有些溫暖，又有些不滿足，包含未經(jīng)辨明的情感，仿佛陰影中的花蕾。語文老師是一個很有生命力的人，能夠滿足她對友誼的渴望，并且能夠信任她，給予她前所未有的平等感。也因此，這場看似是探險，實則也是告別的儀式，必然要關(guān)聯(lián)到二人的情誼，并從此處出發(fā)，一邊切斷，一邊埋葬，正如小說中最初設(shè)定的天鵝離開的儀式。

如果小說從這里一直到結(jié)束，大概也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可是作者并不滿足。作為更主要角色的女孩最終還是想保護好天鵝，仿佛天鵝已經(jīng)成為她回憶過去的甬道，天鵝的命運像是她品咂往事的一種映射。作者似乎真正要寫的，是如何面對傷痛，甚至，如何面對生命的源泉，一個人如何安頓她內(nèi)在的力量。因為生命本身就攜帶著攻擊性。面對真實的情感，就是面對本質(zhì)體驗的力量，它是有攻擊性的。是選擇與之對抗，還是與之相融，是一樣艱難的事實。

一個人，即使長大，即使變得成熟，她心中的傷痕也不一定隨著時間的推移隱沒，而是隨著成長，也相應(yīng)變得茁壯。痛感無法被消解，便只能被現(xiàn)實生活切割成一小塊一小塊，一邊是生活仍在無所顧忌地向前，一邊卻又是心底的私密之地不斷震顫。它們似乎無法相融，卻實際又融合成了外人看不出的樣子。小說必然要撕開現(xiàn)實的表象，因此作者選擇不做過多陳述，而是直接寫這些心底的記憶與傷痕。

早熟的孩童一早知道自己生活在世界的整體性之中，不得不被生活的洪流所裹挾。她甚至為此準備好了一些不是退路的退路，比如有自己的愛好，比如有自己的樂園。但這脆弱的小世界，又一定會被成人世界的變化打破。粗暴的大人總是輕易奪取孩童的私密空間，一邊又無力抵擋自己所面臨的生活的洪流。一個成熟大膽的語文老師，仿佛不會淪為女孩眼中失敗的父輩們，她既是理想的化身，又實則也有自己心底的黑洞要面對。曾經(jīng)歷的痛感仍時而把她帶入深藏的情緒之中，一遍一遍，從心底的吶喊變成現(xiàn)實中的呢喃，仿佛可以用這樣的方式，將傷痕切割成一小塊一小塊，便于自己在日常中消化。

一個年輕女孩，一個人到中年的女人，她們的年齡差距讓對話在平等中，又充滿時空交錯感。兩個人似乎在用各自的記憶釋放對方的記憶，盡管常常需要提醒，她們講述的，并不全是發(fā)生在同一個時間點。我不禁想起一部評分很高的韓國電視劇《我的解放日志》。只是，姚十一想要實現(xiàn)的藝術(shù)效果似乎還要更加私密。她賦予兩位主人公許多有趣的對話，鋪陳著對日常生活諸多敏感的觀察。年輕女孩仿佛也有了穿進中年女人童年的機會，她“看見她趴在洞口，一雙看不見的眼睛正凝視著她”。我想姚十一大概也會喜歡李滄東的電影。她敘事上的探索，和對故事的處理，似乎要求她在寫作時，自己也要跟著變大或者縮小。

《叮叮當當》不同于《殺死一只天鵝》，它的篇幅不長，卻容量很大。女醫(yī)師工作忙碌，只能看到許多張病人的臉在眼前晃動。他們的話語直觀，檢查過程也直接關(guān)聯(lián)生命體驗。孩子、孕婦、中老年女性……在此過程中，女醫(yī)師自己的生活也通過一些對話和細節(jié)，一點點呈現(xiàn)出來。一個年輕的女醫(yī)生，參與了病人的生活，自己的時間疊加了別人的時間，每天似乎都在經(jīng)歷著雙倍，甚至數(shù)倍于常人的生活。就像突然變老的青年，面對一些不舒服的時刻，也總能平淡而過。

作者想要實現(xiàn)醫(yī)院中病人不同情況所關(guān)聯(lián)的生活故事的不同，但她呈現(xiàn)這一點的方式，卻是直接把它們放在生活的框架中去寫。這樣的書寫很有挑戰(zhàn)，因為敘述者的意志和其他人物的意志有時候是平等的，力量也相對均勻，讀者甚至?xí)胁恢滥膫€才完全是主要角色的感覺。但我想這是作者的書寫，直接面對生命力量導(dǎo)致的一種必須的狀態(tài)，也對作者的寫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小說中有許多讓人心驚的細節(jié)，比如女性取下生育環(huán)的過程。讀到的時候，心下一顫，這大概是我自己作為女兒，渴望跟母親進行的成熟女人間的對話。可是這些本來應(yīng)該蘊含在生命教育之中的對話，卻總是很難在中國家庭、東亞家庭中發(fā)生，以至于甚至?xí)行┝w慕女醫(yī)師，因為她接近別人的母親、別人的妻子，比她們的家人更深。盡管整篇小說的推進是平靜的，但女醫(yī)師自己的故事，和醫(yī)院中的工作形成一幅同構(gòu)。作為私人生活中的集體部分，和作為集體生活中的私人經(jīng)驗，被作者處理得很自然。閱讀起來，覺得全篇沒有廢話，也讓這篇小說有了鮮明的骨骼感。

我很期待看到有骨頭的小說，期待姚十一撿起生活的骨頭，一根一根給她的讀者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