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日本文壇體現出傳統與現代交織、多元文化融合的創作趨勢。作家們關注工作與旅行、人際交往快餐化、城市化矛盾等現實挑戰，展現出對時代脈搏的敏銳把握，同時向內深挖“自我”的意義，深入探尋自我與他者的聯系，在融合與異化之間尋找自我接納的平衡點。本文將聚焦近兩年芥川獎獲獎作品，以及日本主流文學雜志中呈現的文學界熱點問題，試論當下日本文學的新面貌。

思考、感受與成長

2024年頒發的第171屆、2025年揭曉的第172屆芥川獎均有兩位得主。

第171屆芥川獎評選會議于2024年7月17日在東京舉行，入圍作品為朝比奈秋（1981-）的《山椒魚的四十九天》，松永K三藏（1980-）的《別道山行》，尾崎世界觀（1984-）的《回轉之聲》，坂崎薰（1984-）的《穿過海岸》，向坂鯨（1994-）的《不要不要不要死》。最終獲得第171屆芥川獎的是朝比奈秋的《山椒魚的四十九天》和松永K三藏的《別道山行》。

朝比奈秋的《山椒魚的四十九天》以連體姐妹“瞬”與“杏”的視角展開，探尋自我與他者之間的關系。文中的姐姐“杏”控制左半邊身體，“瞬”控制右半邊。即使她們共有同一個身體，彼此是對方在世界上最親密無間的存在，也無法共享意識。在思想層面上，彼此必須作為“他者”存在。但隨著小說情節的推進以及視角的切換，姐妹二人在思維和情感層面上細密的連接逐漸深化，二人將自身他者化的孤獨感也逐漸增強。

山椒魚即為娃娃魚，即使身體分成兩半也能生存。杏認為自己是黑山椒魚，瞬是白山椒魚，二者合一后如同一枚太極圖案。姐妹二人黏著而又分裂的關系恰如兩只合在一起的山椒魚。這一意象也容易使人聯想到井伏鱒二的作品《山椒魚》。井伏鱒二筆下的山椒魚也被禁錮在隔絕于世的巖洞中，在孤獨和迷惘中不斷思考自身的價值。而“四十九天”指的是杏和瞬的祖父去世后的四十九天。以祖父的死為契機，兩姐妹開始思考“自我”“意識”與“死亡”等問題。

朝比奈秋的另一身份是消化內科醫生，因此他能夠在符合生物學理論的基礎上構建文學想象的巨塔，將哲學理論和醫學倫理濃縮至一篇故事中。芥川獎評委川上弘美對《山椒魚的四十九天》作出了很高的評價：“這部作品讓讀者深入考慮‘自我究竟是什么’，不過作者最后應該也并不清楚‘自我究竟是什么’，而這也正是這部小說的優秀之處。”

《別道山行》

松永K三藏的《別道山行》中，職員波多受同事邀請后不情愿地參加公司的春季六甲山登山活動，在登山過程中遇到了前輩妻鹿，與其相約一起從未經開發的小道登山，并開始思考“什么是工作和人生中真正的危機”，在艱難的旅途中實現了自我的成長。選擇與妻鹿一起從小道登山，代表了波多人生的轉機，他認識到了人生在既定道路之外的可能性。深入思考工作與人生的關系，本身就需要勇氣，對于過著一成不變生活的波多來說，也意味著一種挑戰。

小說節奏的處理十分巧妙，交錯安排登山和工作的場景，在平淡但富有親近感的敘事中穿插緊張驚險的旅行體驗。評委平野啟一郎認為作品的巧妙之處在于“將非日常的‘現實’的舞臺設定在與日常相鄰的六甲山”，“雖然文學的實驗性略有不足，但完成度很高，許多讀者都非常喜歡”。

第172屆芥川獎評選會議于2025年1月在東京舉行，入圍作品為安堂侯賽的《DTOPIA》，鈴木結生的《歌德說過一切》，竹中優子的《舞》，永方佑樹的《文字滑坡》，乘代雄介的《二十四五》。最終獲得第172屆芥川獎的是安堂侯賽的《DTOPIA》和鈴木結生的《歌德說過一切》。評委島田雅彥表示：“在這五部作品中，這兩部是最具極致色彩的。雖然兩部作品的特質有所不同，但最終決定是這兩位充滿活力的作家獲獎。”

《DTOPIA》的作者安堂侯賽是第三次入圍芥川獎，2022年以《杰克遜一人》提名第168屆芥川獎，2023年以《迷彩色男人》提名第170屆芥川獎。《DTOPIA》充分展現了新人作家的活力和想象力，以法國屬地波利尼西亞的度假勝地波拉波拉島為背景，圍繞一場全球直播的“戀愛真人秀節目”展開，節目中來自世界各地的10名男性競相追求環球小姐中的白人女性。節目在島上共設置了40臺攝像機，觀眾可自由追蹤登場人物，隨時隨地沉浸于故事之中。游戲的推進充滿了不可預測的情節轉折，參與者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成長或遭遇挫折。如此一來，這檔節目超越了單純戀愛游戲的范疇，使觀眾身臨其境地觀察參與者們的行為舉止。

安堂侯賽的作品中經常討論種族問題和性別問題，以非裔混血的視角探尋跨文化、跨性別者在社會生活中的定位。作家的文字鮮活且富有沖擊力，他大膽觸碰人性的惡意和扭曲，筆觸幽默，細節生動。小說在故事中段跳出了“戀愛真人秀”的舞臺，深入探討人際關系和社會問題。柳美里評價道：“安堂擁有故事的磁力。他將那些在現實世界中因不合時宜而被排斥、如同不安且危險沙礫般的言語，用暴力與倫理的磁鐵吸引過來，使其相互排斥、相互交涉，進而形成漩渦。”

《歌德說過一切》

鈴木結生《歌德說過一切》的主人公博把統一是研究德國文學的大學教授，在日本被稱為“歌德研究第一人”。主人公與妻女去意大利料理店用餐，在紅茶包上看到了一句歌德的名言“Love does not confuse everything,but mixes”，他產生了一種熟悉感，卻想不起來這句話的具體出處。雖說不知道出處，但也不能斷言“歌德沒有說過”。為了探尋“歌德是否說過這句話”和“這句話本身是否是真的”，博把統一開始在浩如煙海的文獻中搜尋這句話，踏上了回溯研究生涯的旅途。

年僅23歲的新人作家鈴木結生在小說中展現出驚人的學識和強大的文字掌控力，小說通過生動的描寫和豐富的想象將讀者帶入了語言的世界，同時利用細膩的文字游戲促使讀者深入思考語言的深意，異國背景又給小說增添了一抹新奇的趣味。小說中用典豐富，橫亙古今東西，作者以現代人的視角將豐富的材料整合起來，賦予其日本文學的獨特性。

在第172屆芥川獎評選會議上，《歌德說過一切》獲得了高度評價，被評委組成員評價為“雜學小說”，其中出現了許多專有名詞和專業概念，但即使是不熟悉歌德的讀者，也能流暢閱讀這部作品。

“通過文學作品領略到更廣闊的世界”

《別道山行》小說中提到了“戶外運動熱”這一值得矚目的社會現象。旅游業等戶外產業一度受到了新冠疫情的沖擊，原本火熱的徒步、野營等旅行項目呈現出衰敗凋敝的景象。不過，2023年以來，人們對戶外活動的熱情再度被點燃。從indoor到outdoor是一種生活方式的轉變，也是創作素材的選擇和轉向。長期受困于室內的壓抑促使大眾渴望親近自然、釋放壓力，“戶外運動熱”如星火燎原般迅速復蘇。《別道山行》等作品聚焦個體在自然中的精神探索，呈現出人類在自然力量面前的渺小與堅韌，以及人與自然相互塑造的過程。

自我與他者的關系也是2024年日本文壇較為關注的話題。以《山椒魚的四十九天》為例，這本書的主題在某種程度上和2023年的獲獎作品《駝子》不謀而合，都描寫了肢體障礙者在社會中將自我異化，體現出一種不斷在“接納自我”和“自我不被接納”之間糾結的“異形意識”。同時，《文藝春秋》8月號在外國文學專欄中重點推出了皮特·哥德弗里·史密斯的作品《章魚的心靈》以及《達爾文群體和自然選擇》，小說帶領讀者去思考動物的意識，從對動物生活的描寫與對“動物是否有心”“動物是否能意識到自身感覺到的一切”的探討出發，探尋人的精神與意識的獨特之處，促使人類進一步審視思考何為“自我”，同時也為身心關系的研究帶來了“他者”視角上的全新認識。

創作者身份的多樣化，也是一個顯著的變化。2024年的日本文壇正在接納更多來自異國、在異文化中長大的日本作家。這些作家帶著獨特的文化視角和成長經歷，為日本文學注入了全新的活力。他們的作品中，既有對異國文化的深情描繪，也有對日本文化的獨特解讀，以一種交融的姿態展現出多元文化的魅力。以《昴》上發表的作品為例，韓國作家姜尚中在《昴》2024年9月號開啟連載《岸信介的思想和行動》，中國臺灣作家李琴峰也在《昴》4月號至8月號上完成了中篇作品《世界文學交叉點》的連載，美國作家伊麗莎白·可爾的作品更是貫穿《昴》2024年全年號。

此外，混血作家安堂侯賽的父親是非裔美國人，母親是日本人。安堂侯賽在英語和日語的雙語環境下長大，經常對于言語和文化的壁壘感到困擾。但或許正是這種在復合文化熏陶下構建的意識，讓他的作品充滿了鮮活的、富有沖擊力的異文化描寫。而這種充滿新鮮感的描寫恰巧能夠挑動日本讀者的神經，不僅豐富了日本文學的題材與風格，也讓讀者能夠通過文學作品領略到更廣闊的世界。

以知名文學雜志《昴》為例，其2024年的書評專欄收錄了櫻木美和的《評李琴峰〈脫肉〉》、山崎直子的《評李琴峰〈在言靈興盛的國度〉》和豐崎由美的《評韓江〈不做告別〉》。

與此同時，日本文學市場同樣深陷諸多挑戰的泥沼。首先是愈發白熱化的市場競爭態勢。伴隨著電影、電視劇、動漫等多元文化娛樂形式不斷涌現，讀者的注意力被分散開來，純文學作品有被邊緣化的趨勢。其次，人工智能成為了懸在日本文學市場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近年涌現出一批人工智能參與創作的文學作品，催促日本文學界思考人類創作與AI生成之間需要如何找到平衡。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文學作品的評價標準也陷入了眾說紛紜的爭議之中。在商業化浪潮的席卷之下，市場的導向作用愈發凸顯，一些作品憑借其可觀的商業價值受到資本的熱捧，在市場上風光無限；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部分具有深厚文學價值、蘊含深刻思想內涵的作品，卻因缺乏商業賣點而被市場冷落，在默默無聞中逐漸被人們遺忘。這種現象無疑對文學的發展產生了負面影響，不利于優秀文學作品的傳播和傳承。

（宋剛系北京外國語大學日語學院副教授，房彥君系北京外國語大學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