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湯以新作《小魚大河》再次演繹了她對于童話本體的深刻理解。童話是一種關懷弱小生命的文學，它所秉持的萬物平等的審美價值觀使其扎根大地，跨越人類漫長的時間進程，歷久彌新。湯湯追求以中華美學精神為底色的童話創作，她始終從兒童具體而微的成長命題出發，創新童話的藝術表現方式，豐滿童話的想象羽翼，為其賦予更為廣闊的美學闡釋可能。

童話思維是一種未經社會化浸染，未被秩序化與規則化的思維狀態。童話的魅力就在于其生成世界的異質性，它不在“人類”單一范疇內定位與認識世界，不以人類為中心透視存在，而是以全視域景觀、萬物一體的立場呈現世界景觀。湯湯的童話創作從起步即葆有純正的童話思維，她的成名作“鬼精靈童話”不是簡單從技術層面將“鬼”引入童話創作，而是在基本思維方式上體現出她對于童話文體的審美直覺，以及對中國文化中與童話氣質相契合的部分的智慧提取與藝術再造。

以“小”見“大”，貼著“物性”寫

湯湯的童話個性主要表現為想象奇特，物象形態萬千，尊重“故事”本體價值，尤其關注對微小生命主體價值的開掘與表達。湯湯的童話美學是以“小”見“大”，以生命微瀾洞悉宇宙本相。新作《小魚大河》從題名始，即以精致簡約的意象對比生成意義張力，見微知著，從“小”與“大”、“魚”與“河”出發，延展思考二者間更為復雜深奧的辯證關系。

《小魚大河》講的是被困在水洼里的一條小魚在八天的時間里如何經歷命運的波詭云譎，如何堅守信念、嘗試多種方法突圍絕境，最終回到大河的故事。童話是隱藏在人類心靈深處的隱喻系統，其產生的原動力來自于人類所遭遇的問題與困境，它是一種在根本意義上為人類探求“生路”的文學。童話是從現實的土壤中生長出理想，以“抽象”的方式與現實拉開距離，用文字再造世界，讓現實的無序變為有序。

本書中，湯湯以一條水洼里的小魚來喻示生命的普遍存在境遇，她在創作談里說自己要貼著物性寫，寫一種童話里的現實主義。童話對“物”的書寫常常是大于“人”的，“物”在實存上顯然比“人”的世界更為廣闊博大。考察湯湯童話中的物敘事特征，細究如何寫一條“小魚”的物性，能夠體悟她所思考的現實主義的具體內涵。湯湯對物性的把握首先表現在對客觀之物或虛擬之物的身體形態與身體微妙變化的刻畫與描繪上。閱讀她的童話作品，特別是“奇幻童年故事本”“幻野故事簿”等系列，可以看出她在這方面的藝術掌控能力已經很好地契合了兒童的認知規律與心理期待。

湯湯將創作談的題名定為“局限、絕境和奇跡”，寫的是水洼中小魚的局限和絕境。她說：“所有的生命都在局限里，時空的局限，身體的局限，認知的局限，我們這些渺小而又脆弱的生命如何去突破？”其實，她為自己設定的這一次寫作探險又何嘗不是局限中的破局之旅？因為，她全部的故事已被鎖定在了“水洼”這一個小小的空間中。這是一個注定不可能有情節上的大開大合與奇境冒險的“世界”框架。這個封閉的小空間已然決定了存在之“物”的可能性——小魚、小鳥、水白菜、小青蛙、小螞蟻，在這個被夏天的太陽煮著的水洼里，外來的過客與被困住的小魚，在八天的時間里經歷了屬于他們自己的喜怒哀樂。宇宙生生不息，世界熙熙攘攘，專注地進入每一微小事物的內部，貼著他們的物性去寫他們自己，寫出每一個平凡存在都曾留下的生命履痕，寫出每一種卑微人生都可能奮斗過的華彩篇章，這大抵就是湯湯要在童話里映照的現實主義。

“向上和向下都是生命需要的姿態”

于是，我們看到了一條魚創造的生命奇跡。奇跡敘事的要義不在奇跡本身，而在奇跡達成的過程。小魚一天天地經歷了生存底線的嚴峻考驗，水洼里的水越來越少，呼吸不暢，兩鰓作痛，眼睛疼，孤獨、恐懼和死亡的警告每天都緊迫地懸在頭上，但即便如此，小魚始終沒有放棄“我要回大河去”的強烈執念。身體感知與心靈獨白是湯湯把握小魚主體性成長的兩個重要維度，也是兒童讀者能夠與小魚建立共情關系的根本通道。“雖然是一路往絕境寫，但不能過于壓抑和沉重”，湯湯所堅守的敘述調性就是兒童文學文類的獨有屬性，它必須被容納在兒童的能力與想象范圍之內，是一種有條件、有底線的絕境突圍。

通過小魚，湯湯最想和孩子們探討的應該是生命的韌勁這個問題。她把“活著”與“死亡”這兩個莊嚴的命題坦蕩蕩地布局在了童話故事中，沒有遮掩，這也是她所追求的現實主義的內在要旨。文學的價值不就在于解決人類所面臨的存在難題嗎？如果文學不觸及重大與根本，那它還有什么存在的意義？小魚面臨的極限與困境，任何個體在不同時期都會或深或淺地遇到，童年期的際遇并不必然就是陽光明媚、順風順水，那么，兒童就此應該樹立怎樣的生命觀去積極應對這一切？小魚在8天中的故事會深深烙印在孩子們的腦海里，成為影響他們在關鍵時刻作出抉擇的寶貴精神財富。

除去對生命永不言放棄的信念與立場，小魚所擁有的美善心靈更值得我們關注。無論自己的境遇多么不堪，但面對小青蛙與小螞蟻的無助，小魚都能主動選擇去幫助他們，成就他人是個體生命價值的另一種實現方式。在小魚與水白菜共存的艱難日子里，他們互相鼓勵支持，最終才有好的結局。湯湯對“大與小”有深刻的辯證思考。導致水洼里不測命運的起因是大魚對小魚的欺凌，而正是因為“大”，大魚也很早就被人類捕食。愿意見證別人的幸運，并為別人的幸運作出努力的人，幸運遲早也會降臨到自己身上，不管他是多么的弱小。

向上攀高往往是我們大人對孩子一成不變的要求，它已成為思維定勢牢牢控制著我們的行為方式。但《小魚大河》的結尾卻為我們提供了另一個意想不到的出口——小魚以向下掙扎的努力而成功營救了自己。湯湯曾說：“向上和向下都是生命需要的姿態。”我非常認可她的這一觀點，尤其是在當前的教育環境中，向下扎根生長對我們更具啟示價值。

“他恢復了力氣，六條腿扛著分成三節的身體，在水白菜上靈敏地爬起來。”這是湯湯在故事中對小螞蟻身體的一句自然的描述。無論是一只螞蟻，還是一條小魚，他們都在努力而認真地生活著，微小事物是人類照見自己的一面鏡子，這是湯湯以《小魚大河》交出的微言大義。

（作者系蘭州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