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于世，不過百年，面對生老病死的自然規(guī)律，總不免生出幻滅之感。有志向的人，都希望能在有限的生命里提升自我，實現(xiàn)“立德”、“立功”、“立言”的不朽理想，而不至于與草木同腐，湮沒于歷史的沙塵之中。

黃金年深日久也不會銹蝕，依然放射熠熠的光芒，因此成了不朽的象征。明代畫家戴進很早就有讓自己不朽的志向，他坎坷的人生經(jīng)歷，也是錘煉自我、終成真金的過程，他用自己的作品在畫史上獲得了永生。

熔金

戴進字文進，錢塘（今浙江杭州）人，年輕時是鍛造金銀首飾的工匠，他的父親戴景祥是畫工，他從小受著藝術熏陶。對于自己從事的首飾工藝，戴進傾注了很大精力，無論是鳳冠、耳環(huán)、手鐲，還是簪釵、戒指、臂釧，他運用錘鍱、鏨刻、拉絲、掐絲、鏤空、焊接等工藝，匠心獨運，精益求精，做好每一個細節(jié)。完工的首飾上，龍鳳人物、花鳥魚蟲，個個栩栩如生、活靈活現(xiàn)。他做的首飾，往往比別人做的價錢高出許多，他也頗有成就感，認為這些作品必將被人們珍視，從而一代代流傳下去。有一天，他走在集市上，閑步到了一個回收金器的店鋪，只見一個工匠正在燒熔黃金首飾。伴著熾熱的火焰，精美的金飾漸漸融化，成為赤紅的液體。他突然辨認出來，那被熔掉的，正是自己花費巨大心血鍛造出來的一件得意之作。霎時，憤懣、悵惘、傷心、失望……種種情緒沖擊到了心頭。他恨不得找那個首飾的主人去理論一番，為什么毀掉我曾經(jīng)愛不釋手的寶物？難道它不美嗎？難道它不值得你傳給子孫嗎？他像丟了魂兒似地回到家，對一位朋友傾訴道：“我嘔心瀝血制作首飾，不只為了換錢養(yǎng)家，而是把它們當成讓我隨之不朽的藝術品，可如今竟然被人熔掉，看來這門手藝不足以立身?？墒亲鍪裁床拍懿煌髻M了我的手指呢？”朋友建議道：“你把自己的匠心寄托在金器上，它們都是世俗之人當做玩好、女人孩子佩戴在身上的東西。人們只喜歡珠光寶氣的感覺，哪里會想到你傾注的勤苦工夫。你若能把這份巧智揮灑到絹素之上，必能受人珍惜，傳之后世?！贝鬟M覺得很有道理，他本就是門里出身，做相通的具象藝術，也算輕車熟路，于是改行學畫。他用一貫的工匠精神深研細摹，很快就畫藝精進，名重一時了。

歷史上的工匠確實受著不公平的待遇。各地博物館珍藏的古代金銀首飾精美無比，我們卻很少能知道出于哪位工匠之手。可是，改行畫畫就能留名后世嗎？恐怕也不容易。歷代許多畫匠技藝超群，留下了美輪美奐的作品，如敦煌遺址的壁畫，我們也無從知道出于誰手。這些技藝精湛、堪稱偉大的畫師尚且如此，就遑論其他人了。這不由讓人發(fā)出歷史無情的慨嘆。

爍金

永樂初年，戴進隨父親來到北京。宣德初年，得到“鎮(zhèn)守福太監(jiān)”推薦，被喜好繪畫的宣宗皇帝朱瞻基召入宮廷。當時著名的宮廷畫師有謝廷循、李在、石銳、周文靖等，戴進雖然來自民間，但畫藝高妙，隱隱有超逸群倫的氣概，于是引來了同行的妒忌。有一天，宣宗在仁智殿觀賞畫師的作品，戴進選送的作品中有一幅《秋江獨釣圖》，畫上的人身穿紅袍，在水邊垂釣。畫衣服，紅色最不容易敷設，因為雅俗得宜的度很難把握。戴進深得古法妙訣，畫得非常精彩。宣宗正在欣賞，一旁的謝廷循跪著奏道：“戴進畫得很好，但是有失鄙野。”宣宗就問為什么，謝答道：“紅色是朝廷官員品服的顏色，怎么能穿著釣魚呢？這樣畫很失大體！”宣宗點頭稱是，于是連戴進其他的畫也不看了。戴進就此被貶抑，長期郁郁不得志。

另一種說法是，福太監(jiān)把戴進推薦給皇帝，并把戴進畫的“春夏秋冬”四幅畫進呈御覽，戴進還沒有被引見，宣宗就召謝廷循來，一起品鑒戴進的作品。剛打開春夏兩幅，謝說：“非臣可及”。展開秋景，畫的是屈原和漁父江畔對話的典故。謝起了嫉妒之心，就不再說話。宣宗轉(zhuǎn)頭看著他說：“你繼續(xù)發(fā)表意見呀?！敝x說：“屈原遇到昏庸之主而投江，現(xiàn)在畫屈原和漁父，好像有不遜之意?！毙跊]有搭話。心中似乎說，或許也沒這個意思，接著看看再說。展開下一幅冬景，畫的是“七賢冒雪過關”的典故。謝又說：“七賢過關，是亂世的故事??！”宣宗勃然變色，怒道：“福太監(jiān)可斬！”推薦的人都該死，作畫的人豈不罪過更大？這天晚上，戴進正和徒弟夏芷在慶壽寺僧房里喝酒，想必是欣喜于有貴人相助，將迎來顯揚的機會，正開懷暢飲和暢想未來呢，結(jié)果得到宮中這嚇人的密報。夏芷強作鎮(zhèn)定，灌醉了不怎么守戒律的和尚，偷了他的度牒，又剃去戴進的頭發(fā)，讓他妝成僧人連夜逃走。戴進一路擔驚受怕，跑回家鄉(xiāng)杭州，找寺院躲起來了。

《七賢過關圖》或稱《七子度關圖》是一個歷代畫家多有表現(xiàn)的體裁，唐代鄭虔、韓滉、五代周文矩、宋代李唐都曾經(jīng)畫過，對于畫的是哪七子，在明代已經(jīng)莫衷一是了。宣德翰林侍讀學士金問在佚名畫家所繪《七子度關圖》后題跋，對各種說法進行了辨析考訂，認定應該把畫定名為《建安七子入關圖》。既然謝廷循說畫的是亂世故事，看來真的是漢末建安七子的故事。明代李東陽說“此圖摹寫遍天下”，很多人都畫，難道大家都有譏諷時世的政治寓意嗎？

唐伯虎的老師周臣則說，宣宗曾問謝廷循：“還有一個戴文進，聽說畫得好”。謝回答“畫得不夠精微，屬于‘隸家畫’”。于是戴進失去了進身的機會。所謂“隸家”，也稱“戾家”，是和“行家”相區(qū)別的，不同的語境含義不太一樣，有時候也指文人畫。但多數(shù)時候意思類似于現(xiàn)在說的“江湖派”，登不得大雅之堂。幾種說法都指向謝廷循，看來他嫉妒、打壓戴進的事還是很難洗清的。

明人謝肇淛在《五雜俎》中說，有一個地方官讓戴進畫門神，戴進對這個跋扈的官員心懷不滿，硬是不肯答應，這位官老爺竟然把他戴枷示眾，多虧另一個官員說情，才得以獲釋。

戴進畫過很多鐘馗。明代張瀚在《松窗夢語》中記載：“今杭俗元旦多懸其（鐘馗）像，皆戴文進筆，緣進本杭人也”。戴進畫的《鐘馗夜游圖》，就是一幅傳世名作。夜色微茫，雪滿山間，小鬼們有的打著破傘，有的抬著肩輿，鐘馗正坐在肩輿上巡行。他相貌威嚴，目光灼灼，似乎任何邪祟都逃不過他的眼睛。鐘馗和鬼卒的衣紋多用“釘頭鼠尾”描法，透出峻利的力度。

傳說中，鐘馗是唐明皇時代人，他考中了進士，卻因為長得太丑而被黜落第，憤而觸階自殺。這個故事在現(xiàn)實中也有例證，明建文二年，吉水人王艮考中進士，殿試對策第一，本該是頭名狀元，因為容貌丑陋，被建文帝降為榜眼，原來的第二名胡廣則成了狀元。

我想，戴進畫鐘馗的時候，一定會想到自己，他們遭受不公平待遇的經(jīng)歷是相似的。那個在寒冷雪夜中巡游的鐘馗，保留著至死不渝的剛毅，也像他自己一樣。

成金

世事多風雨，生活中的一切，都要自己努力去扛。戴進的《風雨歸舟圖》，是一幅很獨特的山水畫，很容易讓人代入到畫中，感受天地間的風雨晦暝，人在旅途的艱辛況味?？耧L吹動雨絲，傾斜的雨腳潑灑到山間水上。樹木搖曳，每一片樹葉都在舞動，成片的蘆葦也在風中敧斜。木橋上的人，或相攜撐傘，或披蓑挑擔，都在匆匆趕路。小船船頭，蹲坐的一老一小斜撐著雨傘，恐怕船艙的雨水仍會濕了衣褲。身披蓑衣頭戴斗笠的船夫站在船尾，雙腳叉開，彎腰用力，正在逆風撐船。畫中就是一個小世界，每個人都用力生活著。

戴進62歲時，畫了一幅《春山積翠圖》。他此時的畫，已經(jīng)不像青壯年時的筆墨，他當年學宋代馬遠、夏圭等人的筆法，筆墨精工，平淡雅致。此時則歸于老蒼，雖然山坡上的幾株老松還有馬遠式的奇逸，但筆勢也更粗放了。遠山近巒都是淡淡勾勒，煙云在似有若無間迷蒙惝恍。一個老者身形傴僂，持杖向山中走去，抱琴的童子跟在身后。老人的身影很小，我們看不清他的面目，但能感受到這身影透著孤獨，也帶著淡然，似乎就是戴進自己。

賞讀戴進的畫，會感嘆他作品風貌的繽紛多姿，既有精致簡括的春山，也有蒼茫渾厚的雪景，既有遒逸古拙的羅漢，也有娟秀清雅的花鳥。他學李唐、梁楷、馬遠，也學元代的文人畫家吳鎮(zhèn)、盛懋，既有院體畫的精謹，又增加了文人畫的筆情墨趣。他扔掉了“行家”“隸家”的包袱，融入文人畫表現(xiàn)性的手法，筆下充滿生機活力，富于剛健的氣魄，成為“浙派”的開山祖師，為明初畫壇的一面旗幟，推崇他的人甚至給他冠以“畫圣”“國朝第一”的美譽。

戴進晚年過得怎么樣呢？有人說他窮困潦倒，很是凄涼，“嫁女無資，以畫求濟，無應之者”。也有人記載“晚乞歸杭，名聲益重，求畫者得其一筆，有如金貝”。天順六年（1462年），戴進去世，終年75歲，葬于西湖橫村橋。

戴進曾自嘆：“余胸中頗有許多事業(yè)，爭奈世無識者，不能發(fā)揚?！崩社凇洞鬟M傳》中寫道：“戴奔走南北，動由萬里，潛形提筆，經(jīng)幾春秋，無利祿以系之也。生死醉夢于繪事，故學精而業(yè)著，業(yè)著而名遠，似可與天地相始終矣。”清代毛先舒在《戴文進傳》中寫道：“予欽進，鍛工耳，而命意不朽，卒成其名?！?/p>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這個鍛工，心心念念要立身不朽，孜孜以求修煉功夫，連外界的打壓，也成了給他助力的錘煉，終于，他把自己鍛造成了一塊灼爍千秋的真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