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當寒風席卷，樹上的葉子落光、山野的草枯敗，大雪降臨、河流凍住時，就該貓冬了。

父親把鐵锨、鋤頭、爬犁刮敲掉干泥收進廂屋，從果園里拉回一車車剪下來的樹條子扎成捆，在當街墻根摞成柴山。他把牛牽進圈，在槽子里放滿草料，再把玉米包皮塞進灶膛、點燃，放上玉米稈、一把果樹條子和一根劈好的木頭，關上爐門。父親端著一個大笸籮、提一大袋子花生，坐上了炕尾。灶膛里的火燃著，炕越來越溫乎。母親坐在炕頭，縫補編織袋。我一會兒幫母親撿挑布頭，一會兒幫父親扒花生。我右手握著夾子，左手從袋子里摸出一顆花生果塞進去，輕輕一握，花生皮裂開，再用兩手一掰，花生仁掉出來，跌入笸籮。

那個花生夾子是個神器，原材料極為平常，制作工藝也相當簡單。取一段二十公分左右長的灌木條子，對半折，別完全折斷，保留內側折面的外皮連著斷開的兩截。如此簡單的工具，不需要買，也沒有人會去專門制作，我都能隨手做出來。更沒有人保存，用過就丟，什么時候再要用現做即可。當時只道平常，如今想來，十分敬佩鄉人的智慧。

扒花生看似簡單，其實很費手，兩個大拇指肚一會兒就起泡了。我摸著鼓起來的透明水泡，退到一旁擼貓。貓躺在炕頭最里邊，蜷起頭尾，打著呼嚕。我也卷起腦袋和身子，閉上眼睛，打起呼嚕。父親和母親都笑了，我也笑了，顫抖的頭拱到了貓，惹它“喵——嗚——”抗議。真佩服它，怎么貓得住？

我在灶膛草灰里埋了一把花生、兩頭蒜、幾塊芋頭。十幾分鐘，掏出蒜來吃了。再十幾分鐘，掏出花生吃了。掏出芋頭來，我和小貓各吃了一個，給父親母親一人嘴里塞了一個。我趴在窗臺上，用粘著草木灰的手指頭在窗玻璃上來回劃拉。時近中午，陽光暖暖的，我有些迷瞪。屋檐下倒掛的冰錐滴著水滴，風削冰錐反射陽光晃了我的眼。“快出去吧。”母親說，“去剜兩棵薺菜。”我倏地睜開眼，掀開被子，跳下炕。貓被我踩到尾巴，大“喵——”一聲。待它炸著毛、彈起身子、恨怨地望向我時，我早已竄出門去。隔著院墻往西鄰吆喝一聲，到長街上在前屋的后窗上一拍，大喊一聲“走”。

很快，我們幾個穿著臃腫粗陋的衣服湊到一起，挎著比身形還要大的籃子，你追我趕，嘻嘻哈哈，往山上跑。爬坡跳堰，扔石頭，拔蒿草，刨土坑……盡情撒放貓冬憋的勁兒。枝頭寒鴉本在打盹，一下子睜開眼睛，竟抖了幾下翅膀；漫天烏云咧開嘴角泄出天光，水面冰層不時閃一閃，不定那一瞬就讓你覺得這僵凍的河水似乎醒來了。

撒放完，慢下腳，低頭尋找薺菜。暗戳戳的小心思來咯。他先找到了，她已經刨了好幾棵了，我還一棵沒發現。終于看見一棵，趕緊掄起爪鉤刨下去，一拔根斷了！要知道又長又白的根，可是冬日薺菜的靈魂。經過秋風吹秋雨打，受過霜凍雪寒，將天地日月精華吸收蘊足，一旦遇到水火溫泡燎發，便會盡情釋放，入鼻入口，入心入脾。懊惱之際，忽然聞著味兒不對，定睛，竟是棵水薺菜。哎一一輕嘆口氣，裝作沒事兒，悄悄扔掉。

地堰向陽處，一塊石頭影里，露著一丁小綠葉。掀開石頭，滿眼鮮綠，一叢薺菜朝我眨眼。手指貼地輕攏嫩葉，避開根部，用力揮鉤，抓鉤被崩了出去——陽光雖然曬化了表層，下面仍是凍土。一下，兩下，三下四下，直到在硬邦邦的土地上刨出足夠大足夠深的小泥坑，我放下抓鉤，用食指、大拇指和中指甚至更多手指捏住那白白的薺菜根，徐徐用力拔出來。又長又白，我對著日影兒舉起那根薺菜根，灰蒙蒙的太陽都閃亮了眼睛。

脖子低得酸痛，也沒剜到幾棵。個頭兒小，根兒也短，我們轉戰東園。東園是村東頭河對岸的一片蘋果園，父親說那里的樹棵棵比他的年紀都大。這話我信，因為每一棵樹的樹干我們三個人都抱不過來，樹頭高得哥哥都不敢爬到頂。夏天，我常攀到斜平的粗壯枝杈上，躺在陰影里睡覺，美著呢。陽光穿過樹葉間隙灑下斑影，隨著風兒搖啊晃啊，像暖暖的手撫摸著我的臉，輕拍著我的手。

那片果園很大，有國光、金帥、香蕉、紅星，好多品種。國光綠，金帥黃，香蕉青，紅星艷，一串串一擼擼，壓彎樹枝，喜上心頭。后來，外來果流入，本地果不值錢。一個個大窖子，一堆堆金燦燦紅艷艷的大蘋果，一天天暗淡了顏色。某天，幾十年的老果樹全被伐倒，原地立起新的經濟果型，紅富士喬納金，紅將軍嘎啦，等等。大家都覺得不及之前的老果好吃，卻也欣喜著新果的欣欣向榮。我們懷念流逝的美好，也擁抱滾滾而來的潮流。

東園的土地相對濕潤松軟，連帶薺菜都有著大氣象：鮮亮，翠綠，葉大，根粗，成片。我們的眼睛立刻被點亮，“哇”聲一片。花苗把籃子一甩，雙臂張開，雙腳畫起圓圈，大喊：“這兒！還有這兒！都是我的。”劃分好勢力范圍，我們便開始埋頭挖掘，不一會兒籃子就滿了，按壓按壓再按壓，直到再也壓不下再也盛不住，才直起身。看看鼓尖的籃子，心滿意足。看看還鋪在地上張揚的翠綠，意猶未盡。又如何？遺憾不會長存，我們扔掉爪鉤，開始在園子里竄，四處落（音la四聲，找的意思）凍蘋果。笑嚷聲隨風卷揚，回蕩在果園里，飛卷到大東河，飛揚到東塂。不知家里炕上那只貓著的貓，是否能聽到。

【作者簡介：方寸，本名邵明媚，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煙臺市散文學會副會長，煙臺市文學創作研究室副主任。作品散見于《山東文學》《生態文化》《經典美文》《綠葉》等，多部作品被《微型小說選刊》《小品文選刊》、中國作家網等轉載，入選《峻節華章耀汗青一一峻青先生紀念文集》《2023年度中國短詩精選》《2023中國年度詩歌選》等選集，獲“2021年度山東優秀文藝評論文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