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過去，每逢春節，村里的鄉親們都會在自家的土坯墻上糊一層舊報紙，而后貼幾張年畫。原本黑乎乎的屋子，立刻亮堂了許多，充滿年味兒。

那年，剛進臘月，我抽空來到讀中學時的班主任孫老師家里探望。半年未見，孫老師看起來蒼老了許多，那雙充滿激情的眼睛也變得有些渾濁。他住在兩間土磚結構的學校宿舍里，房子四處漏風。屋內正中是一個火爐，燃燒著的煤忽明忽暗。三個未上學的兒子蜷縮在炕上，鼻涕直流。老師的愛人則坐在炕沿上，忙著縫補衣服，臉和手都凍得通紅。

眼前的窘境，讓孫老師有些尷尬，他不停地搓著手。“實不相瞞，我一個人每月掙這幾十塊錢的工資，養活五口人，日子過得有點緊巴。尤其冬季，花銷比較大，這不剛買了一點便宜的煤，誰知質量不好，所以屋里有點冷。眼看就要過年了，我畫了二十張《猛虎上山》的年畫，想趁年前賣掉，買點年貨，誰知不大好賣……”

孫老師是我非常崇敬的一位老師。他出口成章，博古通今，語文課講得極好，書法繪畫也樣樣精通。他又是那么仁愛、寬厚，深受學生愛戴。我思索了片刻，便自告奮勇，主動承擔了幫老師賣年畫的重任。

故鄉的冬天冰天雪地，最低氣溫達到零下40攝氏度。那幾天，我早出晚歸，迎著呼嘯的寒風，冒著紛紛揚揚的大雪，在厚厚的積雪上深一腳淺一腳，走村串戶賣年畫。

盡管鄉間民風淳樸，鄉親們心地善良，但那個年代生活艱難，想讓人家從兜里掏錢，買一張業余人士畫的年畫，確實有點困難。我四處碰壁。

眼看就要到臘月二十三了，得趕緊把賣畫的二十元錢送到孫老師的手里。可我只賣出去三張，這可咋辦？

因為在寒風中四處奔波，我發起了高燒，病倒在炕上。守護在我身旁的父親心疼地說：“兒子，別再逞能了，你現在就是磨破了嘴皮子，跑斷了腿，也不見得有人會花錢買這年畫。”我說：“可是孫老師正需要錢買年貨吶。”

父親沒再說什么，他默默地站起來，走到家中那個破舊的木箱子前，打開蓋子。他摸索了好一會兒，終于掏出五張一元和二十張五角的紙幣，以及十多張一角錢和兩角錢的紙幣，數了又數，不多不少正好十七元錢。加上我之前賣三張畫得來的三元錢，湊足了二十元錢。

父親非常認真地說：“這是家里僅存的一點零花錢，年畫還是咱們自己留下吧！”

“爹，那咱爺倆過年沒錢咋辦？”

“孫老師是個好老師，你上學時，他沒少幫助你，做人就要知恩圖報。他家人口多，三個孩子又小，過年比咱爺倆更需要錢。等你病好一些了，趕緊把錢給孫老師送過去。”

臘月二十二那天，我騎上自行車，往返十幾公里，把二十元錢如數交到了孫老師手里。孫老師見我把年畫全賣了，神采煥然，仿佛一下子年輕了許多。他高興得像個孩子，拉著我的手，喃喃道：“你可幫了我的大忙，家里不愁沒錢買年貨了……”

歲月不居，時光如流。數十年過去了，我與孫老師已是陰陽兩隔，然而當年他那喜悅的神情，仍印刻在我的腦海里，如今想起來心里依然暖暖的。我也常常想到逝去的父親，我為自己有一位純樸、溫厚、無私的父親而感到自豪，是他教會了我如何做人——做一個善良的人、一個有益于他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