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說：“要愛具體的人，不要愛抽象的人。要愛生活，不要愛生活的意義。”簡潔有力的話語，樸素而深刻地表達出對人生和生活的洞察。正是在平淡重復的日常和具體而微的人事中，我們才能感知并進入到更廣闊的生活實境，發現并重拾人世間的良善與美好。喬葉在最新的散文集《要愛具體的人》中，就是通過記述熟悉或陌生的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或短暫交匯，傳達出真切又綿長的生活滋味。作家在對親人故友的眷念中，體會著流年的清歡與哀傷，在萍水相逢的際遇中，道出塵世的辛酸和歡喜，將生活的瑣碎庸常化為細膩的情思、淳厚的識見。既有溫煦的日常美感，也有堅實的人間情味。

散文集共有四輯，“要愛具體的人”記錄的親友日常，涓涓流淌著溫潤貼心的情意和往事；“路過人間”講述在游歷和日常見聞中遇到凡常事物；“我會在哪遇見你”敘述尋常生活中偶然相遇所帶來的平靜喜悅；“我有參差不齊的句子”抒發瑣碎日常中的生活感悟和悠長況味。喬葉的散文鮮少宏大敘事，卻極具生活質感，筆觸所及，皆是零碎的日常、普通的事物，但因擅于發現的目光和對平淡生活的熱忱，使得其筆下的人和事仿佛都籠罩著一層潔凈的溫柔。

回眸只因情深。喬葉講述母親、老姨、姨媽等親人的歷歷往事，如煙似夢，有舊時光的靜謐、踏實，也有現如今的感傷、遺憾。無論是給親人親手做衣服的姐姐，還是嫌棄中帶著親厚的姨媽，作家記錄下當時尋常的生活場景，生動如畫，素淡如詩，令人動容。“別人都在麥田里忙碌著，我們母女卻聊起了天，聊天的情態宛若多年不見的好友，猛然間有些僵硬，卻也很快自然起來。她有些羞澀地感嘆說，她今年就要退休了：‘干了這么多年，可干夠了。’我連忙安慰她，也該歇歇了。要是實在閑不住，像您水平這么高的老師，哪個民辦學校不想返聘呢？這安慰是有效的。她欣然頷首，默認了我的推想。我踏實下來，方才覺出天氣的炎熱。”（《那么美，那么好》）夢境中母女交談的家常美好，經由質樸的語言娓娓道來，越發顯得深沉而濃烈。

“我知道，此時的我，是我。此時的我，也不是我，而是她往昔最刻骨銘心的那些事，是最隱忍、艱難和委屈的那段歲月，是最痛美的愛情，和青春——所有的故人那里，都儲存著當年的自己。”（《我就是來看看你呀》）“玫瑰園里無玫瑰，薄荷園里有薄荷。我們便在薄荷園邊的長椅上靜坐，閑話。東一句，西一句，嘆息，感慨，歡笑，或者短暫的沉默。也說房價高低，也說柴米油鹽。”（《和婉婉在臺北的一天》）人到中年故友重逢，或是“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的百感交集，或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會意清淡，這些瑣碎而珍貴的時刻，成為茫茫心海中的閃光點。

作家不僅對至親好友心懷深厚的情感，還對萍水相逢的他者給予感念和銘記。微不足道的遇見，如輕風蕩漾起絲絲漣漪，本該很快地消逝不見，卻頑固地停留在作家內心深處，他們是具象清晰的、可親可感的，有著樸素的人生哲學和認真生活的生命熱情，其身上閃耀著的樂觀善良、本真懇切的人性光華，打動了作家，也濕潤著我們早已干涸的心田。燒餅店的女老板對那些干苦力的人會多給一個燒餅，這讓旁邊的“我”在眼饞之余，更多的是難以言喻的感動和深深的喜悅：“我羨慕這種人與人之間所擁有的高尚的憐憫、同情和理解，我在意這種不為任何功利所侵入的饋贈和關愛。”（《餅的事》）雨霧中等待的三輪車夫、投遞報紙后要喊一聲的郵遞員、對生活知足的剪發大姐、規矩中又帶著些微自得的摩的師傅以及散發著清氣的香樟木少年、誠實袒露內心愧怍的陌生讀者……作家以細致溫潤的筆觸、真摯素樸的文字記錄下平凡邂逅中的生活點滴、人生際遇，沒有慣常的苦難敘事或勵志書寫，而是語淡情深地將那些匆匆而過的生命留在字里行間，揭示出司空見慣的日常生活背后所蘊藏的豐盈又繁富的生命景象。這是作家歷盡千帆后的悲憫與深情，更是“無盡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與我有關”的體恤和柔軟。

喬葉擅于將瑣碎無奇的家常生活描繪得活色生香、溫熱可親。“在一個攤上看見了香椿。主色調是嫩嫩的暗紅，怎么看怎么舒服。有沒有一種顏色叫香椿色？”“售賣的自然不止醬蘿卜，葷素都有，盡量豐富，醬蘿卜8塊錢一瓶，嘎嘣脆的醬黃瓜和韓國泡菜是9塊一瓶，葷的都是喜聞樂見的品種，論斤賣的：五香豬蹄36塊，豬頭肉39塊；論個賣的：鴨頭5塊，豆瓣小黃魚12塊。看著品相，聞著味道，已經忍不住想去掃碼。”（《小日子》）在舒緩卻不失情味的敘述中，不論是路攤的熱鬧還是超市的琳瑯，不論是一捆洪山菜薹還是一把指甲花籽，不論是樓下悠悠的馥郁桂香，還是郊區叢叢的清涼薄荷，即使是微不覺察、毫無詩意的價目表也變得可愛起來。作家心細如發，總能敏銳捕捉到細微的生活縫隙中浸潤的人與人之間的真摯情誼。它如此日常，又如此脫俗。

人類學家項飚曾以“附近的消失”描述青年焦慮、失序、懸浮的生活狀態。現代社會中，人們更愿意關注遠方的事物，而忽略身邊具體的人物、草木和故事，遙遠的物理距離因網絡縮短，造成“附近”在日常生活中的退出，由此同情與理解變得稀缺，信任與親密關系不斷喪失。《要愛具體的人》呈現出的審美特質，在于從“喂馬，劈柴，周游世界”“關心糧食和蔬菜”“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開始，發現“附近”，在與周邊世界和陌生人產生連接的過程中，構建起生機、美好、豐饒的現實人生。這是一種善意的提醒，鼓勵我們重新審視生活中的平淡和瑣碎，這也是一種治愈的力量，與樓下小超市老板的閑聊、去菜市場感受彌漫的煙火氣，或許更能帶來久違的、淳樸的踏實感和幸福感。正如芥川龍之介所言：

“因為使人生幸福，不可不愛人生的瑣事，靈的光、竹的戰栗、雀群的聲音、行人的容貌，在所有的日常瑣事之中，感著無上的甘露珠。”

（作者系保定市文藝評論家協會副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