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玩火

祝炎擅長玩火。他是鎮上的名流，在景區表演噴火和滑冰。

祝炎噴火一絕，他不用火把，用自己的拳頭。表演時，祝炎含一口高度白酒，拳頭高舉，一瞬攤開，掌心騰出一團火焰。他蓄力一噴，火龍前奔，能在空中懸停很久。祝炎對著火龍猛沖，迎面直撞，火龍遇身即滅，比什么滅火器都管用。

祝炎滑冰更是奇觀，場內摩肩接踵，場外一票難求。滑冰有什么可看的？普通滑冰沒人感興趣，可祝炎不同，他用脖子上掛的打火機點燃自己，渾身騰著火焰滑冰。火苗通身燃燒，祝炎卻陶醉享受，滿面春風地沖刺、滑翔、轉圈、起跳，不斷做著高難度動作。火焰籠罩著祝炎，飛揚搖曳，他一點不疼，還能唱歌，唱一首粵語兒歌，沒人聽得清內容。

祝炎極嗜酒，常年一副醉態。他的生活除了玩火就是喝酒，玩火離不開喝酒，噴火得靠酒，火焰滑冰更是，得把酒倒在身上點燃才行。酒是祝炎老婆蒸餾自釀的，度數極高，入口如吞巖漿，一般人根本咽不了。祝炎喝酒如喝水。

祝炎的表演世所罕有，大家都想知道秘訣是什么。祝炎喝得再醉，每遇好奇打探的，都一瞬清醒，說，沒什么秘訣，跟鐵砂掌、金鐘罩一樣，苦練的結果，燒得多了自然就不怕燒了。

這話說的，多燒就能學會？真金不怕火煉，真人任他是誰，那也得燒成焦炭呀。

祝炎是真不怕燒，如遇火災救人，大家最先想到的不是報119，而是快去請祝老。一次大火燒屋，大人半夜打麻將去了，小孩被困火中。現場人人著急，不停潑水，火勢越潑越猛，屋椽燒塌一角，小孩嚎啕獰叫。祝炎及時趕到，自帶一桶家釀白酒，往身上一潑，拿打火機一點，著一身火往屋里沖。沖進去沒一會兒，火勢一炸，沖擊得眾人遮眼后退，再抬眼時，火勢向屋內驟然猛縮，一瞬，濃煙四冒，火滅了。眾人皆蒙，只見祝炎抱小孩出來。是個小女孩，燒傷嚴重，人已疼昏過去。小女孩渾身焦黑，腿燒變形，整個成了外星人的樣子。祝炎僅衣服燒壞，人一點事沒有，頭發都還好好的。眾人皆稱其神，變戲法也不帶這么猛的。

祝炎玩火的本領已突破常人想象，大家紛紛猜測秘訣會不會是他家的酒，那酒特制，能庇佑人燒起來不疼？小鎮一害盲流李虎很是仰慕祝炎，想著學會了玩火想燒誰便燒誰，看誰敢不聽他的。李虎把酒偷出來一試，起焰又大又猛，很難撲滅，燒在身上比普通火疼多了。鉆研無路，李虎想拜祝炎為師，祝炎拒絕，說傳內不傳外，只有他兒子能學。

祝炎的兒子叫祝火，剛上小學六年級，呆頭呆腦，普通小孩一個。為了偷師，李虎從祝火那兒套話，祝火不說，李虎就拿刀逼迫。小孩子經不住嚇，說秘訣是那首粵語兒歌，兒歌是辟火術，不停唱，火就會失去溫度。

這種鬼話誰會信，李虎割破祝火的耳朵威脅，再不說整個耳朵就沒了。祝火哭著說他知道的就這么多，割掉兩只耳朵也沒轍。李虎問辟火術的內容是什么？祝火哭著唱了一遍：我最中意星星火，火的好處真真多，趕走黑暗多威風，光輝溫暖都給我。你要取暖可生火，你要煮飯應生火，冬天干燥多火災，火種不要家中播。

看來光有酒不行，還得唱辟火術。李虎回家一試，毛用沒有，手被燒傷不說，頭上的毛也全燒沒了。李虎惱怒自己被祝火戲耍，更惱怒自己竟會信這種鬼話。他拿刀再去找祝火，祝火這次一點不怕，右手攥緊拳頭，等著他來。

李虎揪住祝火，直接亮刀，問秘訣到底是什么。祝火攤開右手，掌心有一小撮火苗，狗尾巴草大小，非常柔和。他小聲唱著那首兒歌，火苗一瞬長高，躥到李虎身上。李虎被燒得連連慘叫，眾人七手八腳滅火，那火纏在李虎身上往來飄搖，像河底的水草，怎么也滅不掉。

怕出人命，見差不多了，祝火抱住李虎往地上一滾，火焰長了腳，一時都從李虎那兒往祝火身上跑。祝火通身燃燒，沒事人一樣，還能做鬼臉，不一會兒，火自己滅了。祝火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踢了李虎一腳，說，我爸讓我帶話，誰要再打聽玩火的秘訣，就把誰燒成粉末。

后來，祝火有兩個月沒去上學，被他爸結結實實打了一頓，原因并不是燒傷李虎，而是他違背組訓，泄露了辟火術。李虎燒得挺重，臉毀容了，渾身是疤，傷疤奇疼，用什么藥都不管用。李虎極為好色，常常攔路打劫，調戲婦女，鎮上有幾分姿色的都被他騷擾過。臉燒沒了后，李虎人溫順多了，見誰都客客氣氣，見了女的更是遠遠避開躲在角落，怕驚了人，更怕被人嘲笑。

大家說，這火挺好，把李虎的雜質燒沒了。

祝火竟能把火苗一直藏在手心，他是怎么做到的？大家對那秘訣更感興趣了。大家套祝火的話，祝火說家里有祖訓，什么都不能說，說了會遭受火的懲罰。大家問祖訓是什么，祝火說，事以密成，語以泄敗。引火燒身，人神不覺。大家問火會怎么懲罰，祝火想了想，說，我爸說火會讓鉆心的痛苦永遠長在身上。

泄露秘訣，便會遭受懲罰，這個念頭一直折磨著祝火。他問祝炎有什么辦法逃脫，祝炎醉眼朦朧說，沒人知道具體懲罰是什么，上哪兒逃脫？

等待，唯有等待，父子二人惴惴等著。

祝炎為保平安，想戒掉玩火，可那燃燒的感覺實在令人醉生夢死、難以割舍，世上沒有一種快感能像那般熾烈、純粹、持久。那些火苗纏在身上，人便成了火苗，靈魂和快感升騰、燃燒，只要愿意，火苗能一直燃燒。戒掉玩火？僅動一下這個念頭，祝炎便覺如寒冬溺水般招架不住。

懲罰遲遲沒來，等待是最煎熬的。祝炎不知道，懲罰其實早已來了，從他感到煎熬那天起，懲罰便已來了。

B：秘訣

祝炎從景區辭職，不再玩火了。大家一片嘩然，問他原因，他說身體不好，不在狀態，演不了了。可祝炎六十不到，能吃能睡，能跑能跳，沒見有什么毛病啊。祝炎不多解釋，整個人頹了。

辭職之后，祝炎全職找自己的打火機。他逢人便問見沒見他的打火機，一個黑色的小鐵盒，上面滿是鐵銹，用甲骨文刻著“創生之火”四個字。沒人見過他的打火機，更不懂他說的甲骨文是什么。

祝炎懸賞十萬找自己的打火機，說那打火機是祖傳的，丟了兒子祝火也不能把打火機丟了。大家哈哈笑，聽過祖傳文物字畫，第一次聽說有祖傳打火機的。大家一下明白，祝炎是喝酒把腦袋喝壞了。

打火機遍尋不得，祝炎徹底頹了，諸事不管，天天擺爛喝酒，老婆受不了，撇下父子倆走了。祝火孝順聽話，一直守著祝炎，他學習不好，早早輟學在家務農，全心全意照顧祝炎。

后來，多年尋找無果，祝炎受不了折磨，床上鋪滿炭火，想燒死自己。好在祝火及時回家，救下了他。一場火燒光了祝炎的一切，他的臉被燒得沒了內容，手腳燒成小球，一身的疤東拉西扯，像裹著燒壞的塑料布。祝炎癱瘓了，渾身上下，只有一只眼睛、一條胳膊能用。

祝炎竟也會被燒傷？大家都覺得不可思議。

祝火哭著問祝炎為什么要這樣。祝炎落寞地說，我受不了做普通人的感覺。

祝火說，沒有了創生之火，咱們不是普通人是什么？再說你現在這樣，連普通人也做不了了呀！

自焚之后，祝炎不想死了。火給他帶來了鉆心的痛苦，也讓他看清了死亡的面目。他想明白該怎么復仇了。祝炎喜歡到處給朋友打電話，用嘶啞的嗓音追憶過往的榮光，追憶完便開始解密，解密玩火的秘訣。

祝炎說他是火神祝融的后裔，天生玩火能手，世上所有火都得聽他的。

祝融后裔？朋友笑話道，世上所有火都聽你的，你還能把自己燒癱瘓嘍？

祝炎說，都怪打火機丟了，他的打火機是從先祖祝融那兒傳下來的，里面存著盤古開天辟地時的創生之火。創生之火又叫原火，是萬火之宗，普通火見了會爭相匯融，融入便能變成原火。原火能永不熄滅，普通火因此便得永生。

朋友問，這跟你燒癱瘓有什么關系？

祝炎說，用打火機在身上燃起原火，只要口誦辟火術，原火就會失去溫度，我便不怕火了。辟火術只對原火有用，現在打火機一丟，沒有原火，普通火燒誰都要命啊。

朋友不解，既然如此，你為什么還要用炭火燒自己？

祝炎低聲回道，我有罪呀。整個地球就剩那點原火了，丟了打火機，原火就從我這兒斷了。

朋友抱怨，說了半天，這原火也沒啥大用呀？

祝炎連忙反駁，怎么沒大用？誰能用身體燃起原火，誰就能駕馭所有火。這還不夠吹牛逼的嗎？再說，原火燃燒能讓人獲得開天辟地般的極樂享受。與其相比，世上所有快感加起來連螞蟻爬過手背都不如。

開天辟地般的極樂享受？這牛吹的！祝炎的話漏洞百出，世上真有永不熄滅的火，那地球不早他娘完球子了。朋友心里發笑，連忙打住話頭，在電話里關切道，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活著本就不容易，別再讓腦子受刺激了。

酒，辟火術，原火，解密到最后，祝炎玩火的秘訣竟然是個打火機？開天辟地那會兒能有打火機？大家付之一笑，覺得那個萬眾敬仰的祝炎徹底沒了。他們總結道，酒乃穿腸毒藥，更是壞腦鋼刀，祝炎喝酒太兇了，他喝的酒度數跟無水乙醇差不多，一天喝兩三斤，神仙也得喝報廢嘍。

祝炎的打火機是在李虎結婚那天丟的。祝炎是小鎮名流，更是李虎一直追慕的偶像，不止追慕，更多是感激。李虎的老婆是祝炎在火中救出的那個女孩，兩人情況相當，自成佳偶。如果不是祝炎相救，好色的李虎估計再也碰不了女人了。

李虎請祝炎為證婚人，祝炎現場致辭很是動情，有一半篇幅在為祝火當年的莽行致歉。說到情深處，祝炎表示只要李虎想學，他可以打破傳內不傳外的規定，把玩火傳給李虎。一笑泯恩仇，眾人歡呼。李虎很是感動，但連連擺手，說這輩子再也不敢玩火了。

宴席上，眾人情緒高漲，圍著給祝炎敬酒，一輪又一輪，仿佛是祝炎結婚一樣。祝炎來者不拒，頻頻拎壺猛喝。壞就壞在酒上。事后等他醒來，發現躺在自家床上，一直掛在脖上的打火機不見了。

祝火多次找李虎，說他拳頭里的火可以燒光李虎的一切。早已燒得比外星人還慘的李虎嚇得不住顫抖，發誓絕沒見過什么打火機。李虎讓祝火在他家隨便搜，只要搜到，祝火想怎么燒就怎么燒。

祝火遍搜無果，打火機就這樣丟了。

如今，祝火總是抱怨祝炎違背祖訓，秘訣到處亂說，火會懲罰他的。祝火還說他用性命擔保，打火機的秘密，他絕沒給李虎說過。祝炎說打火機不是李虎偷的，那小子早被原火燒破膽了。祝火坦承自己給一兩個好兄弟也曾炫耀過，怕招致火的懲罰，他曾自責害怕很久。

祝炎沒怪祝火，說，沒關系，該受的懲罰我都替你受了。

我用性命擔保，我那兩個好兄弟可不會偷你的打火機。祝火一笑說，他們根本不信我說的那套。

祝炎說，信還好，就怕不信啊。事已至此，要找回打火機，眼下就只有這一個辦法了。

祝火問是什么，祝炎說，讓所有人都知道打火機是玩火的秘訣。

祝火不解。祝炎說，創生之火能開天辟地，會無休無止燒下去，只有祝融后裔能駕馭。這世上除了你我二人，沒人能經受得了其燃燒，也只有咱倆能將其熄滅。祝炎鉗住祝火的手，不住發力說，這個終極秘密，你可誰都不能說啊。

祝火像被什么擊中，神思迷離，想到了什么，一時又不大清楚。

現在你知道我為什么要自焚了吧？祝炎看了看滿身的傷疤，嘶啞喊道，我要讓他們相信沒有了打火機，我祝炎什么都不是。誰用打火機點燃自己，誰就能成為以前的我。這樣的話，誰相信打火機的秘訣點燃自己，誰就會變成純潔的粉末。祝火，到時候你不光要做滅火英雄，找回打火機更重要啊。

祝火心里一顫，長久沉默。偷打火機的人要是不信呢？祝火看向祝炎眼睛深處問。

祝炎嘆了口氣，說，那就只能等了，只要時間夠長，原火總會有人點著的。如果原火重現那天你我還在世上，那一切還有補救。可如果你我都沒了，那天還沒來，那所有的所有，都要在創生之火中化為云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