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鵬1925年12月22日出生于江陰，按照中國人過虛歲的習俗，他已100歲。

去康復中心探訪99歲的曹鵬老先生和他的太太95歲的惠玲老師。中福會少年宮1008室正在排練貝多芬的《歡樂頌》，也就是《第九交響曲》第四樂章。1008室是管弦樂的排練廳，城市交響樂團每周三晚上在這里排練，已經(jīng)18年，曹鵬在此前后指揮過400位樂手。

曹老先生在戰(zhàn)爭炮火中感受了貝多芬的交響樂。解放區(qū)的山東大學，學生即戰(zhàn)士，他們在炮火中組成劇團，奔走在前線后方。團長便是作曲家章枚。章枚有軍馬，一般不騎，馬背上馱著留聲機。每到宿營地，團長用手搖著，唱片徐徐轉動，貝多芬的《第六交響曲·田園》便在齊魯?shù)臅缫盎厥帯?/p>

曹鵬在莫斯科學習指揮五年、歌劇一年。學院名柴可夫斯基，他在樓梯上經(jīng)常遇見《列寧格勒交響曲》的作者肖斯塔科維奇，不經(jīng)意間，又和《馬刀舞曲》的作曲哈恰圖良擦肩而過……然后，他走進著名教授列沃·莫列茲維奇·金茲布爾克的指揮教室。教授一看曹鵬的樂譜是圖書館借來的，便說，指揮要有自己的樂譜，而且要背出來，然后才能來上課。

曹鵬首獲金茲布爾克教授的禮物，便是一本樂譜。之后的日子，他背出了38個大型交響樂的全套樂譜。六年省吃儉用，終于從莫斯科帶回兩大箱子樂譜。去過他家，兩個書房滿滿的全是樂譜。卡拉揚讀譜是在早晨5點起床，曹鵬讀譜是在深夜，從訓練廳回來，一筆一筆為學生的樂譜上寫點什么，直到凌晨兩點才睡。

問過曹鵬的女兒“大阿姨”曹小夏，那么多俄羅斯大師，你爸爸最喜歡哪一個？曹小夏說：“都喜歡。最喜歡的還是貝多芬。”

“貝多芬用一生的痛苦，卻給人們帶來了永世的歡樂。”這是《貝多芬傳》的作者羅曼·羅蘭的話，曹老先生經(jīng)常引用。

在排練貝多芬的日子里，我經(jīng)常坐在門口楊老師身邊，那是樂務的座位。楊老師已經(jīng)79歲，我們在同一所中學讀過書，我比她小三級。我稱她為學長，她呼我為學弟。她是忠實的樂務，每次都提前兩個小時來此，將靠墻疊著的椅子和譜架排成半圓形，把樂譜一份份整理擺齊。有一次城市交響樂團演出，鋼琴家孔祥東特意和指揮家張亮來找楊老師合影。孔祥東說：“楊老師待我最好啦。”邊說邊給了楊老師一個深深的吻。楊老師臉上不免有一些紅暈，只說，他們當年都是“乖小人”。人們這才知道，這位“樂務奶奶”是上海音樂學院首任指揮系主任楊嘉仁的女兒，畢業(yè)于北京大學，“文革”后在音樂學院附中教授外語，早就桃李滿天下。

另外兩位樂務，都是樂手的爸爸，每次都是在這里和女兒相會。與楊老師一起早到的是潘先生。他本是一家環(huán)保企業(yè)的工程師，出差在寧波郊外，某夜忽然聽見樓下有琴聲，一看，是幾個工人下班，正在一起奏樂。沒有指揮，吱吱呀呀，不成曲調(diào)。潘先生回家便對女兒說，你在曹鵬那個樂團，你要珍惜，要珍惜啊！他自己，退休便來這里當義工，和楊老師一起早兩個小時過來，擺弄好樂譜和譜架。他已經(jīng)70歲了，買了很多樂譜，樂隊排練什么，他就看什么，入迷地看。沈先生稍稍年輕，也已經(jīng)退休。他經(jīng)常背著那個碩大的提琴盒子，大步走進1008室，把琴交給女兒，隨后坐在門口，欣賞女兒拉琴。他愛女兒，便愛樂團，愛曹老先生。每有演出，沈先生是最忙碌的人，開車將曹老先生接來，又推著輪椅，讓曹老先生出場，扶著他坐上指揮座。

他們都是義工，整個樂團就是義工大隊。

近兩年，曹老先生來1008排練廳漸少。進行日常排練的是青少年交響樂團的指揮黃鵬飛。他熟悉這里。音樂學院畢業(yè)后，初當樂團指揮，他便到樂務座坐下，低頭記筆記，抬頭聽曹老先生講解排練。當他站上1008室的指揮臺時，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當年的少男少女，還是學生。走上社會，在生活中奔波，結婚生子，依舊放不下交響樂，心心念念要到城市交響樂團報到，恍然是“昨日重現(xiàn)”啊。

提琴手小邵到得早，放下琴回身往黑板邊上一看，那個位置空著。以往，曹老先生也是來得早的人，將樂譜放在指揮桌上，默讀一遍，便把拐杖靠在墻邊，左腿架在右腿上，閉目養(yǎng)神。他打盹極為準時，時間一到，就會站起來，說“差不多了，開始”。小邵說起，最害怕曹爺爺突然放下指揮棒，兩眼一瞪。她坐得最近，一時心里怦怦亂跳，慌忙去看樂譜，是不是哪里音不準了，每次都虛驚一場……

眼科醫(yī)生兼小提琴手小周五歲就在曹老先生的指揮棒下拉過琴。他曾經(jīng)是南洋模范中學第一小提琴手，在交大，又是青少年交響樂團的首席小提琴手。那時，曹鵬出場指揮，總是首先與他握手。前兩年，曹老先生住院四十多天，他正好開車去無錫出差，路過曹爺爺?shù)墓枢l(xiāng)江陰，記得那里有曹氏宗祠。他想去拜訪一下。到祠堂已經(jīng)快五點了，門關著進不去，他只能繞著走了一圈……

一位在雙肩包后插著琴弓的樂手走來，他是小嚴。17年前，從江西到華東師范大學讀研究生，便來1008室報到。除去三年在英國赫爾大學讀博，他一直未曾缺席。問他是不是和曹老先生有更多的交往，他搖搖頭，似乎在說，有樂團，有曹老先生指導，收獲夠豐富啦。他已經(jīng)是華東政法大學的副教授了，從松江到此，地鐵來去要三個多小時。每次訓練結束，便幫助樂務搬椅子，整理譜架。他也在做義工啊……

同樣從松江趕來的還有號手小汪，從通利琴行那個地下室第一次排練開始，他便是城市交響樂團一員。他，或者他們，心里總有一些話要對曹爺爺說。今年一場音樂會結束，他放下手中的圓號，走下臺階與一位女孩高唱一首《Super Star》。“你是電，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話，我只愛你，You are my super star……”這還是一首情歌嗎？全場人都聽明白了。坐在指揮臺上的曹鵬也輕輕鼓掌……

吹長笛的小王穿著一件橘黃色寬松的衣服，款款走過。她已經(jīng)懷孕六個月了，算來她怎么也趕不上《歡樂頌》的演出。她說“這是胎教”，邊說邊拿出笛子。小提琴手小錢說，當了母親，懷了寶寶，七八個月還會來此排練。這里的女孩結婚都在排練前后發(fā)喜糖。有孩子的，也會把孩子帶來，漸漸就成為“城交二代”……

有一天，“小阿姨”夏小曹主持《歡樂頌》的弦樂分練。她說：“我爸那么好的口才，年輕時，我埋怨過他怎么不遺傳一點給我……”接著又說：“我爸低頭在樂譜上做他的事情，半晌沒有回答。回過頭來，很認真地說：‘我給了你音樂感覺’。”

我記錄“樂感”。楊老師糾正，是“音樂感覺”。

夏小曹客串指揮。她給我們看一份復印的舊樂譜，幾年前排練《歡樂頌》時，曹老先生在樂譜某處留下手跡：“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猜想，那是音樂打通了視覺和觸覺，內(nèi)心又有火一樣的熱情，便對樂譜有所領悟，耳邊才會準確地聽得到貝多芬的脈動。“音樂感覺”是全身心的啊。

細聽夏小曹的分練和張亮指揮的樂團和合唱聯(lián)排，便初步領略那一段貝多芬有著不一般的哲思。初始，大提琴和低音提琴的聲音極低極低，如微小但是靈動的火星。生命之風吹過，希望的火苗搖曳而起。小提琴加入，管樂集體加入，火苗扶搖直上，蔓延開來，莊嚴而充滿向往的歌聲，由獨唱而合唱，奔騰而出。宏大的聲響充滿整個音樂廳。沒有了四壁，沒有了屋頂，樂聲歌聲就回蕩在天空大地之間。樂隊的每一個人，都像是在人類至愛的節(jié)拍中堅強剛毅地齊步前進，“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由感傷而高尚而激昂……

古典音樂家，因為有了優(yōu)秀的指揮，他們的作品，才能在人世間一次次地復活。

曹老先生只說指揮就是一種服務，排演《歡樂頌》，指揮在為城市交響樂團的同仁服務，樂團演出又在為民眾服務。年輕和不再年輕的人齊聚一堂，或暴雨敲窗，或酷暑難耐，1008室里總有或激越或悠揚的旋律飛揚。曹老先生陶醉了，“讓我感動，我流淚了。”

……

前面就是陽光康復中心。

隨身帶了兩張照片，都是在十年前拍攝的。其中一張，拍攝地點就在這里。曾有一位新華社記者告訴曹小夏，鄧小嵐在父親鄧拓抗戰(zhàn)時辦報的馬蘭村，教孩子唱歌。曹小夏帶著兒子，買了一些樂器，去了太行山。鄧小嵐住在一間破舊的教室里，一張舊床單隔開，前面是教室，后面就是她的睡鋪。她出生在太行山里，父親的戰(zhàn)友和老鄉(xiāng)的鮮血，染紅了這里的土地。鄉(xiāng)親們的奶水喂養(yǎng)她長大……

曹鵬說，讓他們來上海。2015年夏天，城市交響樂團組織孩子們在療養(yǎng)院里過夏令營，馬蘭村的孩子也來了，曹鵬指揮，城里和山里的孩子，一起用音樂和歌聲慰問正在康復的“病號”。院里將鮮花獻給曹老先生。他健步走下舞臺，將花敬獻給了鄧小嵐。曹老先生的笑容里有著感動和慰問，鄧小嵐的笑容如陽光一樣燦爛。

2022年，北京冬奧會的開幕式上，當會旗升起時，44個山村孩子身穿繪著虎頭的上衣，用希臘語無伴奏童聲合唱《奧林匹克頌》。“啊，奧林匹克，偉大古老而不朽的精神……”如山風一樣清泉一樣的聲音，在鳥巢體育館回蕩。鄧小嵐開懷大笑：“馬蘭村走向世界啦！”……

在秋天的陽光里，曹鵬進了治療室。治療師小李，聰明的天津姑娘，00后，幫助他鍛煉。她只聽過一次交響樂，便懂得指揮的手對樂團無比重要。她聽說曹鵬是一位了不起的指揮，便格外用心鍛煉他的雙臂和雙手。她拉伸曹鵬的右胳膊，那是揮舞指揮棒的手，是樂隊的節(jié)拍。“握緊我的手，握緊啊！”她又推動曹鵬的左胳膊，那是表達樂隊情感的手啊。“爺爺握緊，握緊我的手啊！”

我將一張曹鵬十年前指揮《歡樂頌》的照片送給女孩作紀念。曹鵬的右手將指揮棒高舉在頭頂之上，左手隨之升高。他神采奕奕的雙眼，在向合唱團致意，背景也是那些少男少女。在曹鵬很多照片里，他的左手無名指上，都有著結婚指環(huán)。惠玲老師就在他的身邊，盡管曹鵬有護工阿姨照顧，但她說什么也不肯回家。

女孩在按摩曹鵬的手掌和手指。她記得爺爺喜歡貝多芬，她的手機正在曹鵬的耳邊放著貝多芬《第九交響曲》……

那天晚上，離開12月21日《歡樂頌》的演出還有10天，團員們走出1008室，來到東方藝術中心。張亮指揮樂隊和400人的合唱團初次同場排練。全場落座，樂聲響起。側門打開，一輛輪椅緩緩出來，停在舞臺并不引人注意的一角。輪椅上，巍然端坐著走向100歲的曹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