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作家王玉玨的小說創作，最近一段時間很是顯得有些風生水起。因其對當下時代普通民眾生存與精神痛苦的真切諦視與表達，他的作品正持續不斷地登上各大重要文學刊物。他的短篇小說《白腰雨燕》（載《收獲》2024年第6期）就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一篇。

閱讀《白腰雨燕》，我第一時間產生的突出感覺，就是作家采用一種對位書寫的方式真切寫出了那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悲劇命運。故事從盧燕與曹雙江的在廣場上一次放風箏時的偶遇寫起。雖然“畢竟一年沒見了，并且原本也不熟”，但在認出對方之后，盧燕還是以一種不合常理的方式，想方設法找借口把這位曹主任邀請到了那家“胖叔串店”一起進餐。因為“一年前送他們父女倆回家，他開的車，對方坐副駕駛座，小蘿在后排負責帶兩個小朋友”，所以，這次見面后，盧燕便坐等“對方主動開口提起‘弟妹’”。不出所料，等到第二扎啤酒快要喝完的時候，曹主任果然反客為主地提到了“弟妹”：“上次的事情還沒感謝你們呢，特別是弟妹，一路辛苦幫忙照顧小朋友。下次叫上弟妹，咱們兩家一起。我請。”也只有到這個時候，盧燕才貌似不動聲色地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了曹主任：“‘弟妹來不了啦，曹主任，’盧燕不看對方，全神貫注地盯著杯子里的泡沫以及藏身于其中的液面，‘人沒了。就是送你和佳佳回家的那天。把你們送到家，我們原路返回，出隧道的時候跟一輛廂貨撞上了。司機忘了提前開雨刮，出隧道時一腳急剎……”對，是佳佳，女孩的名字他也記起來了。”車禍的結果，就是“弟妹”也即小蘿的不幸過早辭世。小蘿的意外辭世，給盧燕造成了巨大的情感創痛，一直到一年后他和曹主任意外相遇的時候也都還沒有能夠有所擺脫。雖然曹主任對小蘿的死不承擔直接責任，但因為送他們父女倆回家而遭遇車禍，一種間接責任的存在卻也不容否認。正因為如此，盧燕才會對曹主任特別強調：“不過，我覺得無論如何你們也應該付出點代價。不能就這么算了。你說得對，這是一個意外，但是這么大的意外，不能讓我一個人買單。你也有份。你知不知道這一年我怎么過來的？”

肯定與盧燕覺得自己這一年已經承受了太多的痛苦，內心里極不平衡有關，面對著曹主任，他所苦苦逼問的一個問題，就是“這一年，你過得怎么樣？老曹。”曹主任盡管一再閃避，但最后還是被迫作出了相應的回答：“很糟糕。”用曹主任自己的話來說，就是這一年他把一個中年男人應不應該碰上的倒霉事全都給碰上了。其一，是截止上個月，佳佳的爺爺，也即自己的父親因阿爾茨海默癥而先后走丟三次。其二，是自己曾經給小舅子擔保二十四萬元，由于小舅子找不到，銀行竟然對自己實行了強制執行。其三，佳佳的媽媽，也即自己的妻子，去年年初被查出肺腺癌，雖然進行了相關的治療，但復查時醫生的結論卻還是不樂觀。聆聽并了解到對方一年來的糟糕情況后，或許與他內心里仍然覺得曹主任不夠慘有關，盧燕的一種多少顯得有點荒誕不羈的奇思異想，竟然是想要和曹主任相互置換一下彼此的人生：“你不是問我有什么要求嗎？我的要求很簡單，咱倆換一換，把這一年來你所遭遇的痛苦，跟我這一年來遭遇的痛苦，咱們兩個換一換。怎么樣？”問題的關鍵是，盧燕也僅僅只是心血來潮地提出這一荒誕的建議，等到對方追問“換一換？怎么換？”的時候，他的回答是等自己想好了再回答對方。

但即使已經如此，盧燕內心里仍然沒有找回平衡。這樣一來，也才有了兩天后的那次他專門跑到學校門口去試圖誘拐佳佳的報復行為。雖然盧燕因良心發現而在最后時刻把佳佳送回了家，但曹主任的因此而嚇了一大跳，卻也是確鑿無疑的一種客觀事實。被盧燕行為嚇著了的曹主任，很快和他微信聯系，在主動提出經濟賠償被拒絕，并確認盧燕仍然執意要互換人生的前提下，曹主任又被迫透露出一個新的秘密。那就是差不多就是在佳佳媽媽被確診為肺腺癌的同時，曹主任不小心在她手機上發現了她和一個名叫姚智敏的部門監理出軌的秘密。由于她很快就被查出了肺腺癌，所以“婚就暫時沒離”。在講述了這個肯定有損男性尊嚴的秘密之后，球就被曹主任反踢到了盧燕這一邊：“還換嗎，東東爸爸？”但曹主任肯定不可能預料到，自己所被批透露的這個秘密，竟然引發了盧燕對已逝妻子小蘿是否和一個牙科卞主任之間出軌行為的強烈懷疑。懷疑得以生成的主要原因，是時隔很長時間之后，一位牙醫竟然會主動給一個病人打電話：“牙醫而已，主動打電話給自己的病人，多少還是有點反常——稱之為病人或都勉強，一顆牙而已。”雖然盧燕后來的一番親身求證行為，最終肯定無果，但他內心里的懷疑卻一直未能有效消除。

最后，等到小蘿一周年祭日也即四月二十五日終于來臨的時候，難以排遣內心痛苦的盧燕（“一個資深痛苦攜帶者”），醉酒后打開微信，找到曹雙江曹主任，迅速地發出了一條如同最后通牒一般的微信：“我想好了，我還是想跟你換，行吧老曹？我就想讓東東媽媽還活著，像現在你的老婆一樣，其他什么都不重要。咱倆換一換，求你了老曹！”然而，是更進一步的酗酒，以及酗酒后的一番肺腑之言的不自覺吐露：“他輕輕吐出一口氣，聽見自己在說：‘對不起’，老曹；對不起，佳佳；對不起小蘿；對不起，盧燕。然后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像老朋友那樣跟里面打了個招呼：‘你好，痛苦。’”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曹雙江在給自己發來兩張照片的同時，也發來一條很長的語音：“應該是剛拍的，背景是病房的走廊以及窗戶外面黑洞洞的夜色。接著是很長的一段語音，點開后半天才有人說話。‘這下終于可以解脫了……’然后是抽泣聲，潰不成軍，來自一個男人，要多難聽有多難聽，‘你說要換是吧？好，老弟，我跟你換。’”毫無疑問，一直拒絕和他相互置換人生的曹雙江曹主任，之所以會答應他的荒誕要求，主要是因為妻子，也即佳佳媽媽剛剛病故的緣故。

整篇《白腰雨燕》，雖然通篇采用的都是現實主義的筆法，但相互置換人生這一核心情節，卻有著明顯的荒誕色彩。雖則如此，但從王玉玨的表達意圖來說，大約也只有借助于這樣的一種情節設定，才能有效地把盧燕與曹雙江他們倆之間那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悲劇性境遇強有力地凸顯出來。

最后要被我們提及的，是作為小說標題的“白腰雨燕”。“白腰雨燕”的風箏，因為是盧燕和小蘿結婚一周年時小蘿送給他的，所以首先是他們倆之間真切感情的一種凝聚與象征。其次，小說臨近結尾處，曾經出現過這樣的一段話：“白腰雨燕，那是一種勇敢的鳥類，也是一種痛苦的鳥類，因為只能飛翔，一生都注定無法落地。”當然，在我的理解中，面對著“白腰雨燕”所擁有的“勇敢”和“痛苦”這兩個義項，作家所取的，極有可能是其中的“痛苦”這個義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