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 課

倒掉舊水，盛上新水

橙色的碗在中間清洗三遍

我蹲下，舉在手里

貓聞聞，開始舔飲

清亮的水珠卷上鼻尖與胡須

偶爾，它停下，輕喚

偶爾，我學它，回應

一來一去，一句一句

自畫像2023

邁出一大步，影子假借命運

跟出意想不到的一小步

道路因此曲折，時間耗費更多

雨只隨身形而落成濕的傘

成無柱的亭。預備停頓時

需要兩種步子重合為一

這一步旖旎，另一步險峻

被一個人剛好同時走到

地圖之外的部分由此允許落足

苦刑柱

她站立道旁，手捏健身廣告紙

雙眼緊閉，任人自取

分不清是因盲還是困

如一塊正長蝌蚪的巨型條石

人經過時，偶爾一顫

被呼吸驚動，加重了刑期

墻上柳

柳蔭處，灰磚在墻上輪轉榮枯

矩形或橫或豎，搭不盡

向外望的覆蓋面阻擋的時空余數

燒制的紅色漫漶成了銹色

可樹是長在墻上的，可根須不依縫聲張

可枝葉不沒于泥沙而不軟化

可筑巢之鳥率先產卵，將邊界孵出

可萬物在圍墻外滔滔而逝

預制的光熙煦，預制的風惠暢

少年貼墻根而立，張開耳朵

他不知道，這一側柳樹的心

因為他的靠近正將悲傷在高處漲縮

抱衰老在懷

暗色的格子襯衫軟下去

隔開十八歲的公狗與五十五歲的男人

一側皮松毛疏，牙齒脫落

雙眼如出生時失去視力，但更混沌

微小的身軀不時驚悸地輕微顫動

一側是通往這景致的下坡道

陽光下，一雙手將他們緊緊抱住

歧路懷人歌

懷抱柳樹的人，行在綿羊背上

白色的柔軟的云，為他編織月亮

斜斜的棋子扶正分岔的小徑

綠葉先后落下，有個人的喊聲枯黃

你要是選擇向左，切莫遠離水井

切莫朝著石墻，露出往回走的慌張

重重的鏡子增持單薄的身影

藍色的錐形的雨，為他淋濕姑娘

懷抱柳樹的人，在綿羊背上

白發吟

黑發上懸垂的千鈞

經四十年的沖刷，一點點輕盈

壓不穩睡眠，壓不穩

人海面上穿梭的艇

那些桃李春風，那些未及喝完的酒

只好一一

割給下一個港口的水手

鑿，熱騰騰的冰

以舌頭踩高蹺的女人

梯階上一塵不染

黃沙掩埋了她的舌根

尋隱者不遇

主動湮沒于萬古長夜的人，

是歷史不載的真正的隱者

但是誰也不知道他們

誰也不知道他們

如何與勞作的無名的廣大死者區分

當我和朋友們在暴雨如注的夜

在北京的一個斗室里痛飲如墨

懷念那些靜坐深井，沒有絲毫舉動，

沒有一口可能為人所知的呼吸，

沒有一次可能被人目睹的舉動，

以免遭記錄，遭傳頌，遭提及。

只能，也必須，

在意識到這個問題，

在想要做一個隱者的時刻，

即冰釋，即瓦解，即自我消盡，

完成事實上仿佛并未到來的隱匿到來，

不給我們相遇機會的隱者

但是這并不重要，

康赫舉起杯子，說

雨這么大，有朋友，有酒

就夠了。就讓真正的隱者

去和他們真正的隱者朋友相遇吧

他們并不在歷史上互相尋找

短漫游，并致江虹、德海

1

遠望他處風物，自己走出來的岔路

荊棘燃至赤腳底，催人歌

人生如清露，挽不住朝日如弓

2

深夜圍坐，由醉向清醒退

訴說已將理想腌制，時日一點一點漲泡

雙臂伸向人去后的房間

看進去，死亡正渴念必然的擁抱

門外有誰在低語，在數數

二十年前，二十年后，同一個人暗自笑

3

在余慶，酒是甄別夏秋速度的桃李

在遵義，酒是傾吐波濤的甜鹽巴

在成都，酒是縫合繁花空笛的細長骨針

在理塘，酒是搶奪口中青稞的盜匪

在巴塘，酒是招呼禿鷲的口哨

在梅里雪山，酒是映照碗底金銀的日月

在香格里拉，酒是正午的揖別

在昆明，酒是狹長集市里的恣意投彈

漫游路上，飲酒為馬，飲酒為地圖

4

山在腰間多折，一折滑坡滾石

一折水流湍飛，挾泥裹沙撞碎吊橋

一折忽高忽低，遠近鋪排飄帶

5

冷雨如織，摸黑駕駛的雙手麻木了尾指

高原如群狼，撕咬不耐的睡眠處處破窗

病痛如銼，打磨著奔馳中多余棱角的自我

事如鐵，反復披掛，綴成一領鐵袈裟

6

九天，獨立而完備而可放逐的九天

以外在的眼，看漸次往上抬升

比附與比擬神話的結構，代入一種歌詠

對話、行為、情境，生發燦燦金光

鍍金之光，收起厭膩了的申訴

落回不系遐想的指一為一的當下

當我們出發，只意味著能夠進入山水

當我們舉杯，只因為彼此可以更新一醉

7

烏鴉聯結成隧道，在頭頂頌贊

兩端讓給白云，變幻形象以得流逸

自高處，地上一汪綠眼對視

轉過身，樸拙的濕漉的彩虹跨越兩端

【作者簡介：李宏偉，四川江油人，現居北京。著有《你是我所有的女性稱謂》《信天翁要發芽》《國王與抒情詩》《暗經驗》等詩集、小說多種，獲郁達夫小說獎、吳承恩長篇小說獎、徐志摩詩歌獎等獎項，作品入選收獲文學榜等年度榜單?！?/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