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新一代人工智能問世以來，人工智能在文本生成上取得的進展有目共睹，可以按照人們的要求，完成包括糾正語法錯誤、摘編文章觀點、編制廣告文案等多種多樣的任務。用人工智能完成故事大綱、背景設定、人物形象等一系列工作，并在此基礎上生成出具體的情節(jié)文本，則是對這些功能的綜合應用。近期，國內首部由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而成的百萬字長篇小說發(fā)布，有關文學與人工智能的話題再度引發(fā)文學創(chuàng)作與研究領域的廣泛關注。

這并不是人們第一次感受到“機器”對于文學的沖擊。2017年，伴隨“小冰”的《陽光失了玻璃窗》出版，“駱夢”“風的指尖”等一批在網(wǎng)絡平臺活躍的“詩人”，被揭曉為“小冰”的“馬甲”。同一年，清華大學的“九歌”系統(tǒng)發(fā)布并在電視舞臺亮相，其產(chǎn)生的文本具有古典詩歌的形式，能夠遵守格律和用韻的要求，同樣讓人難辨真假。但在當今圍繞人工智能與文學的討論中，詩歌仿佛離場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技術名詞位居話題的中央，那就是“語言大模型”。通過將模型內部參數(shù)的規(guī)模提升到十億、百億的數(shù)量級，并在人類窮其一生也無法讀完的海量文本上進行訓練，大模型獲得了模仿人類生成各種文本的能力。無論是生成詩歌還是小說，又或是各類應用文，都只是其通用性的體現(xiàn)。

如今，無論是否為技術專家，人們將更多注意力放在大模型如何獲得這種按需“定制”文本的能力，又如何才能對它的生成能力施加進一步的控制。而詩歌生成本身似已不再構成技術發(fā)展中的一項主要挑戰(zhàn)，人工智能寫詩也隨之失去了當年的話題性。在這樣的境況下，不禁有必要懷疑：機器寫詩還有未來可言嗎？

探求機器寫詩的未來，也許我們應當首先回顧機器寫詩的歷史。1845年，英國一位出身工匠家族的生意人約翰·克拉克，用回收再利用的齒輪、皮帶、木條，拼裝出一臺名為“尤里卡”的詩歌機器。他將寫有字母的木條安裝在傳動裝置上，轉動機器把手，“尤里卡”就能逐個字母拼寫出一句由6個單詞組成的拉丁文詩行，其格律符合“六步格”要求。

“尤里卡”迅速成為當時社會熱點并進入公共話題領域。彼時，撰寫拉丁文詩歌一直是大學必考科目。學生們疲于記誦各種陳詞濫調，將作詩削減為機械化的應試技巧。克拉克所制造的機器無疑是對這種應試寫詩的諷刺——不合時宜的應試要求，將人異化為一種受“死規(guī)矩”束縛的“寫詩機器”，限制了他們學習和推動現(xiàn)代學科所需要的創(chuàng)造力。所以，早期的機器寫詩反而是為了批判寫詩的機械化。

在語言大模型出現(xiàn)之前，機器寫詩一直是技術專家進行文本實驗的工具。1952年，英國計算機專家克里斯多夫·斯特雷奇編寫了最早的文本生成程序，以檢驗使用計算機操作文本信息的可行性。七年之后，德國工程師魯茲從卡夫卡的小說《城堡》中分別選擇了16個名詞和形容詞，編制了計算機程序將其按四種句式加以組合，產(chǎn)生出大量隨機排列的句子。由于這些句子排列規(guī)整，并因句式上的重復，而獲得別具一格的韻律感，這一題為《隨機文本》的作品被視為最早由計算機生成的詩歌。

在談論自己的作品時，魯茲指出，他的目的在于表明計算機能夠應用于數(shù)學以外的領域，并將“計算”的概念拓展到字詞和邏輯推理上。為此，他應用了計算機中的隨機生成器，來做出決策、生成文本，并指出未來的研究方向應在于引入概率統(tǒng)計的結果，來使字詞的組合更有意義。后世的發(fā)展也確如魯茲所料，一些新的數(shù)學模型得以提出，并在詩歌形式的文本生成中展露身姿。即便今天的語言大模型在原理上已與當年基于模板和規(guī)則的方式大相徑庭，在對語言材料進行統(tǒng)計分析這一點上，仍然殊途同歸。

在人工智能的技術發(fā)展歷程中，詩歌生成具有特殊地位，不僅因為它代表了最早使用計算機進行文本生成的嘗試，而且還在于它獨特的象征意義：利用千百年來詩歌的崇高精神地位，機器寫詩吸引了人們關注并支持人工智能領域的整體發(fā)展；借助詩歌體裁對詞句非日常用法的寬容，詩歌生成方面的探索描繪了通用文本生成的技術圖景。其背后的預期是，既然能夠用計算機生成某些“詩作”，那么未來也完全有可能生成新聞、報告，抑或小說、散文，產(chǎn)生社會與經(jīng)濟價值。

現(xiàn)在，當初許諾的“未來”已經(jīng)到來。語言大模型以一種通用的方式，實現(xiàn)了不同體裁文本的生成，其中詩歌已然不具有當初的特殊地位。要獲得一首機器生成的“詩”，人們只需將自己的需求按照大模型所能接受的格式寫成文本，這與讓機器生成其他形式的文本完全一致。大模型應用的普及讓專門化的詩歌生成反而成為邊緣。技術地位上的沉寂，只是使“機器寫詩”蒙上陰影的一個方面。由機器產(chǎn)生的詩歌自進入公眾視野以來，就受到詩人、作家和批評家們近乎一致的反對。一位當代著名詩人批評說，機器生成的“詩”只是“一些碎片的無機組合”，是“拙劣的”、玩弄“修辭智性”而已。

機器寫詩這項古老的事業(yè)，誕生于對“人的機械化”加以批評的社會思潮中。然而三百余年來，從木制的機械齒輪到迅速更新迭代的人工智能，產(chǎn)生“機器寫詩”的文化境況已發(fā)生改變，連同詩歌生成技術地位的下降，以及技術的復雜性與詩歌的先鋒性之間聯(lián)系的“失靈”，使機器寫詩很難再有未來可言。

（作者：朱恬驊，系上海社科院文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