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紙老虎的第一面是在威海的網絡文學青春榜發布會活動中。酒店大堂的沙發上，她和同平臺的殺蟲隊隊員、徐二家的貓兩位作家坐在一起，是不曾露面的新人。在余光中，我看到她精致帶有專業感的淡妝，利落的鯔魚頭，膽怯卻細膩的眼神。

第二面是在頒獎時，她拿話筒的手有些發抖，是明顯的社恐，但又在看向兩位前輩作家時透出些許詼諧與安心。

第三面，還是在大堂，這次我坐下來與他們交談。我聽見新的內容，新的寫法，看到新人一次次勇敢地奔向那些可能會有一絲希望的艱難之地。

紙老虎出生于1998年，番茄小說簽約作家，2022年開始創作。兩年的時間里，紙老虎從護膚品公司的一名職員，轉型成為一個頗受關注的新銳網絡作家，代表作《修真界第一病秧子》（又名《且渡無雙》）多次登上番茄小說巔峰榜，入選第三屆網文青春榜年榜作品，并即將出版實體書。平穩的簡介像是又一個年少成名的“走花路”故事，但紙老虎內心的無數糾葛與劇烈的重生陣痛，也許只有她自己知道，又或許已經全然地溶解在了她的小說之中。

“我救我自己”

紙老虎的大學專業是理科方向，對化學成分方面的知識比較了解，畢業后從事護膚行業，算是專業對口。但這份工作，她干得并不開心。

這個圈子的容貌焦慮會比常人更多一些，許多行業環節，紙老虎也是在真正深入之后覺得和自己的性格不太適合。她覺得自己在放大大眾的容貌焦慮，這使她的良心備受煎熬，到后來，她開始出現抑郁癥的軀體化癥狀——說話止不住顫抖，很難與人交流，時常失眠、耳鳴、嘔吐......

而她內心的糾葛也不止這一處。小時候，父母工作忙，也不讓她接觸電子產品，紙老虎便把家里的書都讀了一遍。世界名著讀，武俠小說、言情小說也讀，泥沙俱下地讀。因為喜歡看書，紙老虎心中埋下了一顆作家的種子。小學時寫作文，主題是長大后想做什么，她毫不猶豫地寫下：我想當作家。

但和許多年輕人和父母之間的矛盾相似，父母對紙老虎的期待是按部就班地上大學找工作，將來考公考編，或者進國企、大廠，她選擇理科，學校和專業都不是按照自己的意愿來選的。她一步一步地順應著父母的期待，內心卻始終燃燒著叛逆的小火苗，痛苦、憋悶、煎熬。

紙老虎的碼字桌

大學畢業后，父母希望她留在江蘇，她第一次沒有聽從安排，獨自跑到杭州工作，不愿回家。父母很擔心，找了一位“高人”給她“看了看”，打電話告訴她，“高人”說她是紙老虎（她屬虎），外強中干，很多行業都不適合，包括文學，包括自由職業。她生氣極了：自己的人生，為什么要被別人設下這么多條條框框？

她開始偷偷地利用空余時間在番茄小說上寫作，起筆名時，她帶著點賭氣：“好，那我就叫紙老虎。”盡管寫了兩本書都沒有大火，但能開始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已經讓她覺得生活不再那么窒息。她守護著這微小但灼熱的文學火苗，腦海中也開始回蕩起一個愈發響亮的聲音：“我救我自己。”

主角叫林渡，渡人渡己的渡

“以輕松幽默、清新可愛的語言風格，講述了現代情感博主林渡穿越到修真界的病秧子身上后，在系統要求下拯救師門中‘戀愛腦’的故事。起于微末，守衛正道，降妖伏魔，作品在彰顯主角林渡穎悟絕人、意氣風發、機智狡黠的‘大女主’特質之外，更描摹出鮮活可感的配角群像，他們與跌宕起伏的劇情線一起，共同織就出林渡有笑有淚、奇幻瑰麗的異世旅程。”這是紙老虎《修真界第一病秧子》入選第三屆網絡文學青春榜年榜的作品推薦語。

紙老虎《修真界第一病秧子》入選第三屆網絡文學青春榜年榜

2022年年底，當自救的聲音越來越大，震耳欲聾。第三本小說的主角——林渡，在紙老虎的腦海里誕生了。林渡是一名現代的情感博主，意外逝世后穿進一本修真文中，成為宗門內的“美強慘小師叔”。系統派給她的任務，是拯救宗門中的“戀愛腦”，這樣，她才能活下去。故事的第一層是“渡人”，更深的一層是“渡己”。

選定“戀愛腦”作為拯救對象，并不是對“戀愛腦”的一味鄙夷。健康的愛情沒有錯，但如果在親密關系中失去自我，只是犧牲、低自尊，就成了畸形的“戀愛腦”。紙老虎認為，是因為人在成長過程中，缺失了某種東西，比如關注、贊美、無條件的愛等，才會出現這種情況。所以，她設定的林渡對“戀愛腦”的拯救方式，不是粗暴地“棒打鴛鴦”，而是著眼于人物的成長歷程，健全人物的人格，讓她們獲得內心的充盈與滿足。

舊有的套路敘事被打破。在這個過程中，林渡自己也獲得了成長。穿書之前，林渡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與他人、與世界的紐帶很微弱，內心的情感體驗非常匱乏。穿越成為宗門弟子后，她有了師父、同門師兄弟妹，獲得了一種類似親緣關系的強生命體驗，和世界建立了聯結。紙老虎在書中用50萬字的篇幅，埋下了一個大伏筆。讀者讀到那里，才恍然大悟林渡穿書的意義，人物的成長線一下就清晰起來。

在“套路”“爽文”風靡的今天，紙老虎寫出了一個不一樣的女頻故事。她坦言，小說實際上是林渡從“以為是一次渡人之旅”到意識到“這是一場自渡之旅”再到“我是來渡人渡己”的一個過程，主角是通過拼湊身邊人的同時拼湊了完整的自己。她從警惕、害怕親密關系，變成坦然接受親朋好友師長的幫助，獲得了健康、穩定、圓滿的關系。這樣的寫作過程對她來說，也是一場自我的救贖。

新穎的設定讓這本書很快嶄露頭角。第一次在抖音上看到推薦自己小說的視頻時，紙老虎難掩心中的激動。寫出了成績，靠近了自己的夢想和真正的獨立，紙老虎才知道：“啊，原來自由是這種感覺。”今年3月，攢足底氣的紙老虎提出離職，開始全身心投入到寫作中。在創作奇幻故事的時候，她的現實世界里也發生了一樁奇遇。

在山中修復自己的紙老虎       

因為此前累積的軀體癥狀較為嚴重，紙老虎找到一位隱居山中的師父看病，身體狀況有所改善，并且診金隨緣，一旁的弟子提到，師父治病是為渡人，并非為了賺錢。紙老虎被觸動——她在書中寫渡人的內核，現實中自己也遇到一位渡人的醫者。小說里的世界，和生活形成了互文。

小說里的林渡拯救了宗門，拯救了自己；現實中的紙老虎，也像一株終于探出茂密叢林的植物，自在地享受著陽光和空氣。

探索真正的“大女主”敘事

如今的紙老虎，過著簡單又純粹的生活。寫小說占據了她80%的時間，剩下的20%，分配給學習，和喂養她的兩只貓。《修真界第一病秧子》完結之后，紙老虎想了很多，作為“95后”的女孩子，生活和創作的雙重實踐、體驗，驅動著她去進一步內化自己的思考，閱讀與女性主義相關的書籍，完善對當下女性精神需求的理解，拋卻被世俗家庭養成的框架觀念，嘗試去架構自己的“大女主”敘事系統。

她對網絡文學女性主義的表達有著自己的想法，她覺得目前網文中對女性處境的展示往往以壓迫和反抗的形式出現，且多以女主一個人的強大來發起覺醒，女性主義本身的現狀大部分仍然是在提出問題、討論處境。她想在尊重歷史和社會發展規律的前提下，找到一個打通女性集體向上的通道。通道在哪里？如何以故事的形式來展現這個內核？

這種思考，延續到了她的新書中。新書的故事靈感，來源于一段歷史：北魏胡太后當權時，毒殺自己的兒子，詐稱孫女元氏（史稱元姑娘）是男子，擁立她為太子即位。后來，胡太后見人心已定，便廢除元姑娘的帝位，另立新帝。紙老虎讀到這段史料時想，如果元姑娘沒有被揭露身份，成為一名真正的女帝，故事會怎樣發展？

歷史上有很多女性掌權者，但都是通過母親、妻子的身份去參與政事，幾乎沒有人是通過一個女兒的身份。紙老虎想創作這樣一個故事：一個女子，從小被女扮男裝，長大后繼承皇位，她要經歷重重考驗，才能守住自己的江山。

為了寫這本書，她花了足足6個月的時間去查閱史料，了解北魏的社會制度、民俗風情。但真正開始寫的時候，有許多細小但關鍵的問題，不斷跳出來。比如不同等級的官員，出行的儀仗是怎樣的？女官的衣服樣式、發髻、首飾是什么樣的？要學習的東西很多很多。她也開始慢慢理解，在一個權謀故事里，運作模式不止刻板印象中的暴力與征服，也可以是平等的人與人之間的協作。

紙老虎的寫作準備

新書的進展沒有想象中順利。她會不定期到山中閉關，在那里，她的生活要規律很多。在旁人看來似乎有些單調，紙老虎卻無比享受這樣的寧靜。吃飯走路的時候，她也會在腦海中不斷構建新的世界觀，反復推演故事情節，整理邏輯線。甚至有時候已經睡下了，腦子里突然產生靈感，她也會半夜坐起來用手機記錄下來。寫作，是她對抗現實的武器，也是一層溫柔保護著她的柔軟鎧甲。

從事業到心性和處世，學會坦然，找回初心，學會接受離別、遺憾、不完美，從殘缺修成自己的圓滿，是紙老虎想寫的“大女主”成長故事；大方展現自己的野心和抱負，可以掙脫樊籠，迸發出一種蓬勃的向上的生命力，也是她想探索的“大女主”敘事。

種種突破常規的表達，暗合著時代潮水的方向。番茄小說巔峰榜是根據平臺熱度做出的排行，網文青春榜由多家高校網絡文學研究機構主辦，兩個榜單都關注網絡“新世代”的閱讀風貌，一定程度上都體現出了當代年輕人的閱讀風向。“如果我的故事有近百萬人在看，那就意味著有很多人都能在我寫的故事中找到共鳴，觸動某種情緒。”她相信，一定有許多女孩都同她一樣，在脆弱和堅持自己的道路之間搖擺了千萬次，但沒有一次認輸。

其實紙老虎的父母仍沒有完全放心，他們覺得自由職業這條路太過飄搖動蕩。但她已經完成了與父母的和解，她知道，父母無非是希望她擁有一個安穩的人生。只是，她的人生是她自己的，所有的路，還得靠她自己去走。

當被問到，如果穿越到自己寫的文里，愿意成為一個什么角色時，紙老虎說，可能是一個酒樓或者茶樓的掌柜吧。

“因為，當我完成一個故事，就創設出了一個平行時空，那個世界里的人和事會自行運轉。那時，我不再是講述者，如果身處其中，我愿意做一個安安靜靜的傾聽者，聽南來北往的人，講述他們自己的故事。”（中國作家網 虞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