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夏天，對新事物與新技術會不自覺暴露“防御性人格”的我，被迫從久居的“地洞”中走出，與AI正面交鋒。我的一只眼睛驚恐萬分，目睹這個無形的龐然大物瞬間碾碎自己的大腦CPU；另一只眼睛則充滿驚喜，AI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只消扇動一次翅膀，輕掃一下尾巴，就把1981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埃利亞斯·卡內蒂最難啃的筆記合集《人的疆域》整整七十一章歸納停當，如宴席般盡數擺開，只等我下箸消受。

接下來幾天，我懷著鼴鼠在自家洞口一平方米內勘察敵情的緊張與好奇，把豆包，KIMI，ChatGPT，Dot，智普AI開放平臺都試了一遍。略略平復心情后，我心中升騰起第一個既重大又原始的問題：“歌德在AI時代能找到合適的工作嗎？”我想先看看歌德如何應付AI，再想想自己日后該如何為稻粱謀；倘若歌德這顆地表最強大腦面對AI的攻勢也一籌莫展，那我就無須庸人自擾，倒不如讀讀魔鬼梅菲斯特給大學新生的建議：

您把大小宇宙學貫，

發現到頭來不過是

由命聽天。

您徒勞地壯游學術天地，

所學超不過自己的能力；

然誰若把握住眼下，

那才是真正的贏家。

（引自歌德《浮士德·第一部》學者劇第五場《書齋[二]》，谷裕譯，商務印書館2023年4月第一版）

我把問題一箭射給AI，這次AI思考的時間略長，我似乎聽見了重大答案落下前的心跳聲。幾秒后，AI給出了一個斬釘截鐵的答案：“如果歌德活在AI時代，理論上他絕對能找到工作。歌德不僅是一位偉大的詩人、劇作家，還是一位思想家、科學家、政府官員和外交家。他的才華和對多個領域的深刻見解在任何一個時代都是極為寶貴的。”

瞧AI多么聰明，還留有余地加上了限定詞“理論上”。接著它嘩嘩列出一長串歌德的職業菜單：利用人工智能創作和分析文學作品的文學大師和文學批評家；利用人工智能輔助教學的大學教授；人工智能倫理顧問；國際關系的頂級智囊團主席；打破專業壁壘的跨學科研究員；AI藝術設計大師……總之，AI的意思很明確：你根本無須為歌德操心。的確，強者在任何時代都能很好地生存，不僅能迅速適應新的變化，還能為世人指點迷津。縱使跨越兩百多年，歌德仍然會是矯矯不群者，說不準馬斯克也會成為他的門徒。我這么推斷，并非只是因為歌德文理皆通，智商卓越。世上高智商的人比比皆是，歌德未必會成為最厲害的科學家或者工程師，他更屬于古希臘詩人阿爾基洛克斯所說的“狐貍型”學者，觸類旁通，卻不易走火入魔。

可以肯定的是，歌德強烈的好奇心和超強的學習能力會使他成為最先使用、也最善于使用AI的第一撥人。AI是人類理性和創造力的壯闊延伸，與其抗拒，不如擁抱。于是，歌德將興致勃勃地展開AI賦能的礦物學、地質學、生物學、人體解剖學研究，滿足他在自己的時代沒有過足的“科學家癮”；這位曾經的魏瑪公國軍事委員會主席將調遣AI進行重大戰役的沙盤推演，把拿破侖時代的作戰模式與現代戰爭作對比；格律大師歌德自然也不會錯過與AI賽詩的樂趣，他發出清晰的指令，讓AI用意大利輕歌劇的牧歌體仿寫一段浮士德與梅菲斯特的戲謔對白，用對韻體摹狀海倫與浮士德的一見傾心與靈魂默契，再來一段五音步抑揚格來抒發浮士德的臨終獨白。歌德將驚異于AI學得有模有樣，惟妙惟肖，一時間讓他搞不清，誰比誰寫得更像歌德體；他也無須再勞煩艾克曼博士住到自己家中，可以隨時為他整理思想的電光火石，AI會成為他最得力、也最省錢的全能助理；假如思念席勒，他不必再命人偷偷取來席勒的頭骨，而只須讓AI扮成席勒的幽靈，便可與這位昔日友人促膝長談；AI還能生成動圖，讓席勒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AI助力他實現又省銀子、又能符合他心意的魏瑪劇院擴建計劃……

總之，歌德將在極短時間內彌補兩個多世紀的知識落差和心理時差，進入前所未有的知識烏托邦，他欣喜于自己強大的求知欲隨時隨地被滿足；AI也將給晚年陷入孤獨的他帶來種種新鮮的課題和“別樣的”友情。他感嘆，他當初給梅菲斯特設計的一款道具——“魔披風”就應該是AI這個樣子的：輕盈、隱形，法力無邊！只要浮士德披上它，上可遨游知識天堂，下可馳騁欲望原野，瞬間進入一種把握萬物，萬物皆歸順于我的幻象世界。

咱們只須展開這披風

它載咱們在空中飛行。

冒險的旅程需要輕裝

切勿帶上大卷的行囊。

我要置備一點可燃氣體，

它很快托我們離開大地。

我們越輕，就越快上升；

祝你開始新的人生旅程。

（引文出處同上）

然而經過這樣一番上下探索，歌德內心的警覺也在與日俱增。他突然想起書房抽屜里還躺著一篇從未發表的文章：一篇對機械復制時代藝術的批評。在那篇文章里他寫道，一旦藝術進入大規模機械復制時代，藝術家的“第1000件作品就像第一件”，藝術品“內在的、永恒的價值”將被抹平，變得“無足輕重和冷漠”。而AI不僅可以完美復制藝術品，還可以大規模地變出新型藝術。那么，該如何重新定義藝術？AI時代藝術家的命運會如何？想到這里，歌德皺起了眉頭，他仿佛看見，AI把人托舉到一個五彩世界，賞遍奇幻風景，但有朝一日，當人類在知識的熱氣球上興奮到眩暈之時，AI瞬間就可以割斷繩索，讓人類跌入萬丈深淵。AI簡直是天使與魔鬼的化身！它比梅菲斯特更殷勤、更甜蜜、更慷慨；也更狡黠、更邪惡、更深不可測。它如今“無怨無悔”地充當人類永不停機的外掛大腦，慢慢地，人腦因為過分舒適而逐漸萎縮，缺了激活思維力、感受力和創造力的酵母，就如同一團死面疙瘩；人的身體則躺平在AI織就的最軟和的羽絨里，懸浮于高高的虛空。至于人類靈魂的搶奪大戰，AI比梅菲斯特更加身手矯捷！即使梅菲斯特像只“機靈的耗子”日夜盯著浮士德，可他搶不過從前的天使，更搶不過現在的AI，這個老辣的魔鬼不禁懊惱，感嘆自己的落伍：

身體停在這里精神卻想逃逸，

我要即刻給它出示那封血契；——

可惡如今人們用太多花招

把靈魂從魔鬼手中搶掉。

（引自《浮士德·第二部》第五幕第六場《埋葬》，谷裕譯，商務印書館2022年1月第一版）

當歌德追求知識的“熱病”漸漸痊愈，他最厲害的一種本能就會顯靈，那就是對“大小宇宙”總體的把握，推演以及預測未來的能力，正如他晚年從《玉嬌梨》《好逑傳》若干二三流的中國明清小說譯本推斷出，中國肯定還有“千千萬萬比這更好的文學”，德意志人和歐洲人不該目光狹隘，沾沾自喜；歌德的慧眼同樣能穿透知識的塵云，AI的風暴，穩穩降落到人類自身。“人類最該探究的對象是人自身”，歌德將再次強調這句話。比起輕而易舉地成為時代紅利的獲得者，歌德會更關注AI時代人類自我解放的尺度和自我救贖的可能。

因為，歌德最感興趣的還是人，他是自然之子，是詩人，也是生命藝術家。他具有對人的情感、欲望和運命的超凡洞察力，他能與大自然親密鏈接，他還擁有強大而靈敏的直覺力，這使他不會耽溺于哲學玄思，并護佑他在不可阻擋的時代潮流中亂云飛渡仍從容，遁入相對靜謐的“風暴眼”。正如當年法國大革命朝著血腥暴力的方向演變之前，歌德便已嗅到危險的氣息，從而縮進魏瑪小城的保護殼，與自由浪潮保持審慎的距離，面對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的AI，歌德也會在技術崇拜主義和技術悲觀主義之間提出一條中庸之道。歌德討厭任何容易導致滑向極端的事物，他早早預言，人對知識的無窮追求未必伴隨著幸福和智慧的提升，過度沉迷知識與技術終究會導致對“人”的忽視，帶來不可估量的災難。所以，歌德將續寫浮士德在AI時代的悲劇，浮士德將在臨終前洞悉AI的本質，重新思考“情感”，“愛”的意義，以及“憂慮”的角色：

縱使耳朵聽不到我

心中也會感到逼迫；

我變換著形象

施展強大的力量。

任陸上海上旅行

我永遠如影隨形，

從不用找總能遇到，

有人詛咒有人討好。

（引自《浮士德·第二部》第五幕第四場《子夜》，出處同上）

在《浮士德》大結局中，歌德讓“憂慮”以灰衣老婦的形象登場，她從鑰匙鎖孔鉆入，拜訪大限將至的浮士德。浮士德唯一缺乏的就是“憂慮”，他的一生像得了強迫癥般地“一味渴求，一味成就”，對外毫無忌憚，對己不愿省察，造成了無辜者（比如少女格雷琴）的命運悲劇，也引發了一系列其他災難。故而歌德命名《浮士德》為“一部悲劇”。“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憂慮是人類的靈魂屬性，憂慮使人區別于動物，動物不會為明天發愁，而人會；憂慮也是人類抵擋AI的一道防線；AI無憂也無忌，而人類能夠未雨綢繆。過多憂慮使人萎靡困頓，而適度憂慮有一種自我校正作用，可以幫助人在技術狂瀾中重新找到價值尺度和靈魂定位。

這個夏天，從一個拋給AI的簡單問題，促發了我關于歌德和自身境遇的一些浮想。為了從歌德老人家那里尋求一個AI時代的“護身錦囊”，我翻開了谷裕教授譯注的新版《浮士德》。細細讀去，我發現《浮士德》竟如同一本21世紀預言書，書中處處藏著玄機，埋下了伏筆，等待我去研讀與參悟。我似乎聽到歌德的教誨，他教我與AI的“善靈”同行，并警惕AI的“惡靈”，絕不可與之簽下終身的靈魂契約，否則我便將在永遠也贏不了的賭局中迷失。我聽見他叮囑了一句“習練周旋之術”，之后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如何周旋？我呆在原地，也許對答案的探尋將持續余生。而眼下，我也許可以從細微而持久的腦力勞作來展開與AI的第一輪周旋，比如通過寫作的自覺訓練，或者通過譯詩——AI在這個領域的觸角還遠未發育成熟——來磨亮語言的個性，磨細情感的顆粒度，保持頭腦的活力和感覺的靈敏。

立秋之后，當我完成了一部詩集的翻譯，我寫下一首小詩，記錄了“微小而持久的勞作”告一段落后的心流體驗：

譯詩

稱稱這個字，量量那個詞

在你直覺的天平

保持小小的平衡。

灰色的理論懸于虛空。

你變換鑰匙變換詞

騰出時間的箱籠。

船頭站著歡愉，船尾坐著憂慮。

這一趟遠行

輕舟已渡。

謹以此文紀念歌德誕辰275周年。

2024年8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