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日，我們在北京昌平殯儀館為父親張守仁舉行告別儀式，非常感謝同來送行的我父親的同業舊好，和我們所有的至愛親朋。我在告別儀式上代表家屬表達感念與感謝。這是我第一次在老爸面前讀小作文而不用顧及他可能挑剔我的遣詞造句、標點符號，可其實緊張得還是兩腿有點抖。

家母因為重病剛動了手術，仍在住院。很多人都非常關心我母親的狀態。在我們的開導和陪護下，家母情緒相對穩定。老媽在跟我們一起實修：人不需要等到悲傷結束才能開始歡喜。她是硬核的、威武的，我們非常為她驕傲。我沒有聽從很多人的勸阻，沒有所有的事情都避諱著她，也沒有勸她不要哭。相反，我和我的兒子們告訴她，想哭就哭，但要自斂為度，免傷身體。我們讓她參與選照片、選樂曲，因為有過程、有儀式感的告別，本身就是一種療愈。她是音樂老師，和我們一起積極地挑選音樂時，忘記了悲傷。

講個小細節，挑音樂時，我們每個人先說出曲名，然后網上放出來大家投票。老媽選了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二圓舞曲，大概當時選的版本是以弦樂為主，所以聽起來太過輕靈，每個人都不自禁地跟著三拍旋律晃起來，包括我老媽。我們面面相覷地看著她，我比劃著華爾茲的動作猶豫地說：老媽，你這真的……能行嗎？到場那么多人，我們轉著圈兒，然后我跟老爸說：嘿，老爸，對不住哈，您等我們大伙兒先搖上一曲再跟您道別啊！我媽被我逗樂了，抿著已經沒有什么牙的嘴，像小孩子一樣地笑了，那笑容好似燦爛的天國圖畫，讓我安慰。而我當時的心境卻如弘一法師的絕筆:悲欣交集。

老媽年輕時是美女，我想那笑容里應該撐滿了與我老爸年輕時一起跳這曲老肖圓二的甜蜜吧？老爸精通俄文，熱愛俄羅斯文化。年輕時兩人常去莫斯科餐廳吃飯，聽音樂跳交誼舞。這些我是常聽老媽提起的。老爸，您看到我媽的笑容了嗎？

老爸是上海崇明鄉下走出的貧困娃，很早當兵入伍，做俄語翻譯，后又上大學主修新聞。靠一生勤勉不懈，孜孜以求，只認文學編輯一道，深耕不輟，十萬多小時后，終成化境。

老爸為人守正善良，剛直不阿，卻也帶著些許因童年不曾得到呵護而致的愚鈍、幼稚，和不善人情世故。但只要進入編輯的角色，頓時變了一個人，用我們北京佩服人時的話來形容，那就是一個“大神兒”，目光老辣，火眼金睛。全國采風，犄角旮旯哪兒都去，好像八千里外都知道寶藏在哪。可惜我最了解的只到九十年代初我赴美之前。那時的中國，是思想解放之后文學藝術蓬勃發展井噴的時代。那時候老爸好像總在出差，即使在家，我看到的也多是他趴在辦公桌上的背影，沒有節假日地奮筆疾書。

那時候沒有星巴克，也沒有那么多飯店，作者談稿多是來家里。別瞧老爸平時不善表達溝通，可談起文學來，隔著門都能感受到他對作者作品的滿腹激情，口若懸河的滔滔不絕。我記得那時候光是他責編的張姓作家就有張笑天、張天民、張一弓、張賢亮、張承志、張弦、張玲、張曼菱，等等。講個笑話，我爸對張姓作家的執著，可能是因為他最想培養的張姓作家其實是我，無奈天未遂他愿。對不住您哈，老爸。

我赴美后的三十三年，老爸工作的一面我多是從老媽那里道聽途說的，但我知道他一直都還在提攜后輩，一直都在工作，直到新冠后的近年。我相信老爸從不曾把工作當工作，因為借由編輯工作成就他人正是老爸的熱愛所在。那是“成就你就是成就我自己”的博大情懷。

老爸，感恩幾十年父女一場，感恩您的努力為家里和您的家族帶來的一切。您嚴謹治學、認真負責、努力工作的態度，永遠是激勵我們的榜樣。不曾忘一家人在迪斯尼的歡笑，基圍島上的流連；也不曾忘一家人在羚羊谷中穿行，看馬蹄灣旁西下的夕陽。感恩您和我媽還有我們自己新冠時期都幸存了下來，四年之后全家還能重逢在夏天。我還能給您祝壽九十在秋天，您大病之后我們還能闔家團圓在龍年春節。我們知足感恩曾經得到很多，擁有很多。

老爸，您聽到了么?今天我們特別挑選了這首非常有意義的曲子來與您道別。它是美國音樂家比爾喬1983年寫的一首告別曲。這一版是我的兩個兒子亦豐和亦澤同時在大學時，他們男生無伴奏小合唱團演唱的。亦豐是里面的高音，亦澤是里面的低音炮。他們小合唱團每年六月畢業季的音樂會上都會唱這只曲子送別離校的同學，屆時返校的老生也會上臺按自己曾經的聲部位置站好，加入合唱。那娓娓道來的吟唱里充滿了曾經共度美好時光的回憶，彼此曾經磕碰后的理解和道歉，和離別不舍的克制與憂傷；也有再會相見的信心，和送同伴上路新征程的鼓勵。

其實人間何不是劇場，地球怎不是學校？又是六月畢業季了，老爸，您先我們畢業了，請放心老媽、我和孩子們，安心上路，相愛的人一定會再相見。

昨日您植樹育人，桃李天下。今天我們送您回歸家園，愿您在那里也能次第花開，花開見佛。也望有一天您能乘愿再來，栽種蓮花，生千荷滿塘。

我們會思念您，懷念您。生命無常，您曾經來過，雖坎坎坷坷，但圓滿完整，人間值得。也祝愿天下人皆離苦得樂，像木心先生所說“誠覺世事皆可原諒”。讓我們都以活在當下的力量，且行且珍惜。

（九尾湖仙為張守仁先生為女兒張帆所起的戲謔筆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