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時我在新加坡游玩，一路走馬觀花，找到了許多書里見過的地方。如今，不管到哪里玩，我總會找一找和《西游記》有關的地景。于是我最早打卡的地方，是位于新加坡中峇魯的齊天宮。多年以前，我就聽說閩南語中有與“猴齊天”有關的諺語“仙拼仙，害死猴齊天”，意思是兩方拼斗，禍延無辜的第三者。孫悟空的名號有很多，每個名號都帶有不同民間文化和宗教思想的基因。“猴齊天”并不出自世德堂本《西游記》，原著中沒有出現過這個詞，它更像是齊天大圣信仰的產物。

最早出現在馬來半島的《西游記》節譯本就叫《猴齊天》（Kou Chey Thian），翻譯者是檳城峇峇曾錦文（1851年—1920年）。《猴齊天》全書共九卷，每卷約130頁，在1911年至1913年間由金石齋印刷。此節譯本如今在孔網的價格高達33500元，可見其稀缺性。曾錦文與中國近代史有不少聯結，有記載稱1890年4月4日，清朝北洋水師第一次到訪新加坡時，艦長以下各軍官“拜見老師曾錦文，行三跪九叩首禮”。曾錦文曾在福州船政學堂學習海軍課程，畢業后留校任教，許多將領是他的學生。曾錦文21歲回到檳城，后至新加坡一家洋行工作，在閑暇時間，以羅馬化馬來文翻譯了中國古代小說和民間故事。曾錦文過世后，其子曾衍派（1874年—1961年）于1933年與出版社合作再版了《猴齊天》。但若要說，齊天宮或者《猴齊天》在新加坡有多熱門，可能也不見得。后來我找到了一張峇峇馬來文翻譯中國經典文學作品列表，20世紀《西游記》文本在馬來地區的痕跡，正是上述提及的兩條，影響范圍有限。反倒是齊天大圣信仰，在馬來西亞很繁榮。馬六甲的齊天府較之新加坡的齊天宮規模要大得多。

再往前追溯的話，“齊天大圣”這個稱號最早來自《清平山堂話本》中的《陳巡檢梅嶺失妻記》，馮夢龍《喻世明言》中也收錄了這個故事。故事講到梅嶺的北面有一個洞叫申陽洞，里面有一個猢猻精叫申陽公。申猴，是十二生肖之一，地支的第九位，與中國古老的猿猴信仰及天干地支有關。申陽公有兄弟三人，為通天大圣、彌天大圣、齊天大圣，還有個妹妹泗州圣母。日本學者中野美代子認為梁朝流行的西游故事發生地就在福建長樂，梅嶺又在福建，南宋莆田人劉克莊《釋老六言十首》中所寫“取經煩猴行者”，等等，都是跟福建有關的元素。那么福建地區的“大圣”是不是一個很厲害的名號呢？好像也不一定。遼寧大學趙毓龍教授講《西游記》，提到宋代福建一帶開始盛行瑜伽密教，主打治病禳災。該教有個特色，是里面的神明特別喜歡被稱為“大圣”。當地老百姓養成習慣后，只要出一個神仙，就會叫他“某某大圣”，并不稀奇。世本《西游記》中吸納了“大圣”名號，并合并“通天大圣”與“齊天大圣”形象，最終成了我們熟悉的“孫大圣”，都是后來的事了。孫悟空有道教的師父“須菩提”，又有佛教的師父“唐三藏”，佛道融合到了此地，孫悟空被馬來移民信眾尊為“大圣佛祖”。峇峇娘惹是另一個比較多祭拜“大圣佛祖”的社群，他們跟馬六甲及檳城的土生華人一樣，組織了祭祀“大圣佛祖”的廟宇，稱孫悟空為“大圣爺”。

據說，《西游記》大約是在19世紀末正式傳入馬來西亞。此后的一百多年里，先后被翻譯成峇峇馬來文和馬來文，傳播范圍也從有華人血統的峇峇娘惹擴展到馬來西亞的各個族群。但早在15世紀，從福建、廣東移居南洋的峇峇娘惹就已帶去了齊天大圣信仰，他們相信齊天大圣法力無邊，可以幫助信眾孩童減輕病痛，為自己的混血兒女指引正確的方向。可見有字的《西游記》，遠遠晚于峇峇娘惹多元文化的口頭遷移。此次到了齊天宮，我才知道原來新加坡的大圣爺是正月十六做生日。他做生日的內容，包括“禮聘道士清醮”“恭送玉皇上帝”“禮聘福建木偶戲酬神連霄”等，保留了道教科儀的元素。關于齊天大圣生日的說法非常多，如馬來西亞是八月十六做儀式，亦有我國臺灣地區、新馬泰的華人會在農歷七月十七到福建南平順昌縣參加“齊天大圣圣誕慶典”民俗活動。還有說孫悟空的生日是農歷十一月初五斗戰勝佛誕生日，這可能是取自世本小說的來歷了。

中峇魯是一個老社區，齊天宮就鑲嵌在那里的居民樓和面包店、咖啡館附近，十分不起眼。齊天宮在英云街上，建于20世紀20年代，迄今已有一百多年歷史。20世紀上半葉風云變幻，漢文化花果飄零到了“五一三事件”之后的馬來西亞，飄零到了將官方語言改為英語的新加坡。漢語遭遇邊緣化的沖擊，但齊天大圣信仰卻被保留了下來，一些古老的儀式也被繼續搬演，非常神奇。據說在如今新加坡華人民間信仰中，齊天大圣幾乎是個萬能的神，除了婚嫁生育不管，趨吉避兇，伏魔治病，甚至保佑孩子讀書聰明、處世伶俐都可求大圣佛祖，亦可求財。21世紀新譯《西游記》在馬來地區的傳播，倒是上過幾次新聞，但如今的文化氛圍與一百年前大不相同了。

值得一提的是，1936年，英國殖民政府在中峇魯興建了第一批公共住屋。1938年年底，42歲的郁達夫應聘到《星洲日報》任職，就住在英云街隔壁的忠坡路街。忠坡路，得名自邱忠坡，其為福建籍船務商人。我循著有限的信息，大致找到了那棟小樓。只是時過境遷，我也不知道自己找的位置是不是對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郁達夫是不是也曾路過齊天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