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現(xiàn)代作家書房展”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的常設展之一，這里展示著十位作家的書房，所有展品都是作家本人生前用過的實物，綜合體現(xiàn)了文化傳統(tǒng)、作家個性和作家的真實生活，簡約、含蓄、內(nèi)斂，可謂一桌一椅一方幾，一人一燈一卷書，自成乾坤，蘊含著濃郁的歷史感和文化氣息。

觀展中，筆者想起一位作家朋友的自謙，“我是‘坐家’”，不禁留意起了作家們的座椅。在我們的古代，原本沒有椅子，大家席地而坐，《詩經(jīng)》中有“其桐其椅”，“椅”即“梓”，是一種樹木的名稱。椅、倚同音，早期或許是倚樹而坐。今天的座椅是指一種有靠背、有的還有扶手的坐具。按照材料分類，有鋁合金座椅、不銹鋼座椅、鐵制座椅、木制座椅、藤制座椅以及其他材料的座椅。戰(zhàn)爭年代的寫作，行軍打仗倚馬而立、一揮而就；和平條件下的人們會坐在椅子上在安靜的書桌前書寫。那么這些文學大家的座椅是什么樣子呢？一李健吾先生是山西運城人，現(xiàn)代戲劇家、文學評論家、翻譯家。他書房中的書桌，是岳父送給以寫作為生的女婿的結(jié)婚禮物。這張書桌一直陪伴著他，從上海到北京，從年輕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而書桌前的這把老式木椅，看樣子幾乎是與書桌同時代的產(chǎn)物，椅背和椅座上蒙著黑色皮面，椅座上面套著藍色的布椅套，斷裂過的椅橧仔細地用粉色棉繩捆綁加固，部分油漆剝落后的椅腳泛著木茬的本色。41年前先生故去，而今，老木椅似乎也在無聲述說，當年先生坐著它寫作《福樓拜評傳》，翻譯《包法利夫人》《莫里哀戲劇集》的故事。

臧克家先生，山東諸城人，現(xiàn)代著名詩人，編輯家。書房中陳列的寫字臺是清代花梨木材質(zhì)，書桌正面精雕細刻著云龍九現(xiàn)的紋飾，寓意君子自強不息。書桌前有一把發(fā)黃的老藤椅，扶手處可見使用過的包漿。先生把藏書看作人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讀今人的書，像用眼睛和朋友晤談；讀古人的詩，像穿越千百年的時光，使已逝的回生。”不知先生坐著老藤椅寫就了多少詩句，與幾多朋友晤談。我輕輕地吟誦著先生的《有的人——紀念魯迅有感》：“有的人活著，他已經(jīng)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臨終之時，他再三叮囑家人將書房中的珍藏全部捐獻給國家，以使它們能夠完整保留下去。這才使我們今天有幸能夠見到先生的這把老藤椅。

冰心先生，福建長樂人。現(xiàn)代散文家、小說家、詩人、兒童文學作家。從小閱讀《小桔燈》《致小讀者》的一代代人，在冰心的書房里會看到一個大玻璃柜，里面裝滿了先生珍藏的讀者來信，這里處處充滿柔情、處處春意盎然，不禁讓人想起先生的名言“有了愛就有了一切。”在她的書桌前，有一把米色的鋼制可升降轉(zhuǎn)椅，椅面和扶手呈溫暖的姜黃色，讓人看到女性的柔情。“生命從八十歲開始”，晚年的冰心在這里寫作了《童年雜憶》《我的祖父》等系列回憶性散文和《我請求》《無士則如何》等雜文。冰心75年的寫作歷程，見證了“五四”文學革命以來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發(fā)展的偉大軌跡。

艾青先生，浙江金華人。享有國際聲譽的著名詩人。他的書房被稱為新疆“駐京辦”，因為艾青先生從新疆回到北京后，他的新疆朋友多次來過這里。他的作品反映人民的苦難以及對光明的熱烈向往，風格樸素雄渾。我尤其喜愛先生以懷念和贊美的筆調(diào)表達對乳娘的感情，并對中國農(nóng)村狀況寄予深沉的關切，感情誠摯，詩風清新，《大堰河——我的保姆》轟動文壇，一舉成名。《北方》《向太陽》《過來的歌》《詩論》同樣寫就在“駐京辦”中。書桌前金黃色藤椅與黃色木質(zhì)書桌、書柜相映成趣。

王辛笛先生，江蘇淮安人，“九葉”詩人。詩作朦朧而不晦澀，凝練雋永，自成一格。先生不會多花心思打理書房，美其名曰“凌亂美”。先生好客，家中清代粉彩戲嬰人物罐所盛楊梅酒，是常年為來客預備的，很多朋友都享受過他的盛情。先生從不計較個人得失，一生收藏都無償捐獻給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這張制作精良的雙屜書桌及雕花木座椅，體現(xiàn)著先生生活的精致和愜意，晚年先生在此寫作了詩集《印象·花束》。

蕭軍先生，著名作家。魯迅先生為他的《八月的鄉(xiāng)村》作序，其作品描寫了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的東北抗日游擊隊同日偽軍進行戰(zhàn)斗的故事，風格質(zhì)樸剛健，充溢了不可抑制的力量。在非常時期，他將自己位于北京什剎海畔鴨兒胡同6號院房屋的儲藏室改成書房，書房很小，沒有窗子，僅能內(nèi)設一張三屜桌，桌上立一小書柜，一盞臺燈，一把椅，他親自木刻“蝸蝸居”為書房名。歷盡劫難歸來，他還依戀著“蝸蝸居”不愿離去，先生穿過的墨綠色粗線編織的毛衣仍披在書房的這把不銹鋼皮轉(zhuǎn)椅上，伴隨著先生“一笑回眸六六載，閑將琴劍娛余年。”

葉君健先生，湖北紅安人，著名作家、翻譯家。在這間書房里，先生坐在這把風格簡約的木制沙發(fā)椅上，開始翻譯安徒生童話。我小時候讀過的《小紅帽》《海的女兒》《皇帝的新裝》《賣火柴的小女孩》至今想來都是美好的回憶。2019年春天，我有幸到訪童話王國丹麥，特意去拜見了位于丹麥首都哥本哈根朗厄里尼海濱公園附近海灘上的“海的女兒”雕像。葉君健先生是第一位從丹麥文翻譯并系統(tǒng)全面介紹安徒生童話的著名翻譯家，他的翻譯忠實原作，保存了原著的詩情畫意和幽默感，被丹麥專家評價“只有中國的葉君健譯本把安徒生當作一位偉大作家和詩人來介紹給讀者，保持了作者的詩情、幽默感和生動活潑的形象化語言，因而是水平最高的譯本。”葉君健先生被丹麥女王授予“丹麥國旗勛章”。《安徒生童話選》深受到一代又一代的小讀者喜愛。

曹禺先生，湖北潛江人。現(xiàn)代著名劇作家。其“當年海上驚雷雨”的處女作《雷雨》，開創(chuàng)了中國現(xiàn)代話劇藝術(shù)的新局面，成為中國話劇舞臺的保留劇目，《日出》《原野》《北京人》對于喜愛話劇藝術(shù)的人們來說可謂耳熟能詳。先生書房的座椅是一把寬大的無扶手明式木質(zhì)靠背椅，其椅腳有些斑駁脫漆，就是在這里，先生創(chuàng)作了《明朗的天》《膽劍篇》《王昭君》，還寫下很多散文、隨筆、雜文等。

柏楊先生，臺灣著名作家。其代表作《丑陋的中國人》《中國人史綱》。先生認為，“唯有愛，才是超越世代的東西。”他熱愛祖國，心系故土，向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捐贈了大量文物文獻資料。先生的座椅是一把高大的黑色皮質(zhì)可升降轉(zhuǎn)椅，在這里他用電腦寫出了大量著作。

丁玲先生，湖南臨澧人，現(xiàn)代作家。如今先生去世已經(jīng)37年了，書房中這把不大的藤椅上，鋪著一條用棉布為面做的小褥子，既是坐墊，也是軟靠，并以布條固定，圖案是養(yǎng)眼的淡綠色鹿行山林圖。扶手上綁著玫紅色的棉巾，為老藤椅煥發(fā)出青春的氣息。如今藤椅四腳的藤編圈已經(jīng)部分脫落。遙想早年生活那樣精致的先生晚年如此，我不禁想起“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將軍”的詩句，想起丁玲先生的成名作《莎菲女士的日記》和1952年獲得蘇聯(lián)“斯大林文學獎”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

目前在作家書房中展示的這十位文學大家的書房，他們使用過的座椅有木椅、藤椅和皮椅，先生們的出生地南北東西各有不同，使用的椅子會與地域有關嗎？我不得而知。我試圖從他們的座椅上找到其他不同，總之，樸素無華，舒服便好，而相同點是他們把它們都捐贈給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才讓我們可以從作家使用過的實物中了解他們的寫作環(huán)境，因為“有了愛就有了一切。” “唯有愛，才是超越世代的東西。”二1924年1月4日，文學研究會在北京成立，文學研究會是新文學運動成立最早、影響和貢獻最大的社團之一，其宗旨是“研究介紹世界文學，整理中國舊文學，創(chuàng)造新文學。”其發(fā)起人為鄭振鐸、沈雁冰、葉紹鈞、許地山、王統(tǒng)照、蔣百里等。展廳中，一把普通又不普通的木質(zhì)靠背椅上，就安放著承載這一光榮與夢想的珍貴展品——由學貫中西、博古通今、中國近代杰出的文理大師顧毓琇先生捐贈的1924年印刷的《文學研究會會員錄》。

1930年3月2日，統(tǒng)一的革命文學組織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簡稱“左聯(lián)”）在上海中華藝術(shù)大學召開成立大會，當時到會50多人。展廳里復原了“左聯(lián)”召開成立大會時的會場場景，精致的雕花穹頂、西式的枝形吊燈，12條木質(zhì)長凳，就是在這里，當年的成立大會上魯迅先生發(fā)表了熱情洋溢的《對于左翼作家聯(lián)盟的意見》的講話。

這一“左聯(lián)”成立大會場景的歷史復原，可以說別具匠心，既讓參觀者身臨其境，仿佛進行了時空穿越聆聽魯迅先生的講話，又能體驗當時進步作家的歡欣鼓舞，12條木質(zhì)長凳也給觀眾提供了中途休息的地方。三早春的一天，我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值班講解后，在庭院翠竹旁的丁玲雕像前與推著輪椅的三位觀眾相遇，原來是女兒陪著年邁的父母來參觀。坐在輪椅上的母親花白的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臉龐清秀的父親和美麗端莊的女兒推著輪椅，他們一家在丁玲像前久久駐足，我們一起談到丁玲先生，從早期的《莎菲女士日記》到她1978年回到北京筆耕不輟，寫了100萬字，把有限的生命獻給自己鐘愛的文學事業(yè)，在國內(nèi)外贏得普遍贊譽；從毛澤東主席為丁玲題詞《臨江仙》到丁玲遺體上覆蓋的“丁玲不死”的北大荒人獻的紅旗……老夫妻的年齡大約在七、八十歲，知識淵博，談吐文雅，我的請教也得到了圓滿的答復。我在感謝的同時也在想，如果附近有椅子多好，老先生就可以歇歇腳了。天氣晴好時，附近的老人會經(jīng)常來館里散步，帶孩子的大人也會推著嬰兒車、牽著小朋友來館里轉(zhuǎn)轉(zhuǎn)。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是中國作協(xié)主管的公益一類事業(yè)單位，是國內(nèi)最早、世界上最大的文學類博物館，是中國作協(xié)和文學界的寶庫和窗口。它敞開胸懷，歡迎大家前來參觀。最近文學館庭院里布置了一些鐵制長椅，椅面及椅座上鑲嵌的是淡黃色木條，長椅舒適而溫馨。庭院中有一眾文學大師的雕塑：魯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葉圣陶、丁玲、冰心、趙樹理、沈從文、朱自清、艾青等。在雕像近旁，人們可以坐在長椅上與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大家“對談”。文學館的這些長椅既為參觀者提供了讀書、休息的環(huán)境，也為附近社區(qū)的老人、孩子提供了休息、嬉戲的溫馨場所。目前水池也整飭一新，“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充分體現(xiàn)了文學館現(xiàn)代化管理的人文精神。

春天，文學館里的玉蘭花綻放；夏日，滿堂的荷花亭亭凈植；金秋，銀杏葉落英繽紛；冬雪中，猶有花枝俏的梅花喜迎參觀者。今天的孩子，或許就在幼小的心靈里埋下了一顆文學的種子，在此生根發(fā)芽。待得他日枝繁葉茂，為中國文學的百花園增添一抹亮麗的色彩。

2023年12月17日

（作者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志愿講解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