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拜妮，生于一九九四年，中國人民大學碩士研究生在讀。十四歲開始發(fā)表小說，著有小說集《我一生的風景》。曾從事寫作教師、圖書策劃等工作，二〇一八年起在《山西文學》策劃并主持新銳欄目“步履”。

“女性”對我來說不是一個話題，它意味著如何更好地成為自己

韓欣桐：很高興能夠和你討論小說。你近期發(fā)表的三篇作品《合租女孩》《綠光》以及《尼格瑞爾》在讀者中獲得了不錯的反響，給我的感受是，這些作品一如既往的細膩靈敏，對思緒的捕捉也十分準確，可以讓我們細細審視隱藏在生活細節(jié)里的稍縱即逝的感觸。讓我們先從這些作品的共性談起吧。《合租女孩》《綠光》和《尼格瑞爾》探討的都是女性際遇和情感的話題，實際上，從你的早期作品《請你掀我裙擺》開始，就已經(jīng)能夠發(fā)現(xiàn)你對女性內(nèi)在精神構成的關注，這可以看作是你作品的主題特質(zhì)嗎？女性這個話題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為何以此為切入口呢？

顧拜妮：你好，非常開心能用這種相對嚴謹又不乏輕松的方式聊聊新發(fā)表的小說。《綠光》發(fā)在《花城》雜志，就像它所蘊含的寓意一樣（幸運與希望），這篇小說收獲了一些關注和認可，先后被幾家選刊轉載，有一些陌生人寫郵件找我討論小說，詢問這個故事的后續(xù)，以及希望能給出一些有關講故事的建議，但我尚且在摸索，沒什么特別行之有效的建議可以給別人。關于主題特質(zhì)的問題，大概因為我是女性，所以總是有意無意把小說的主人公設置成女性，但我不認為在過去的作品中它能構成主題。從《合租女孩》開始，才真正轉為有意識地書寫女性，想要認真探討一下年輕都市女性身上所經(jīng)歷的和正在發(fā)生的問題與可能性。《請你掀我裙擺》寫了一個小女孩渴望成為成熟女性的故事，現(xiàn)在回看，或許可以將它視為一個起點，這個起點無意中觸碰到我現(xiàn)在的寫作重心：這三篇小說里的女性都不是在對抗男權，她們只是想知道如何恰如其分地待在“女性”這個位置上，每個女性來到這個世界，都應該有一個屬于自己的位置，而不是大家共同奔赴某個唯一的可以被統(tǒng)一描述的位置。

“女性”對我來說不是一個話題，是我在整個社會中的性別身份，它不該只是用來分類的標簽，或是供人消遣的話題，它對我意味著如何更好地成為自己。很喜歡你的描述，希望能把生活里那些稍縱即逝的感觸捕捉到，就像照相機捕捉光一樣，我試圖通過文字捕捉人物的情緒和情感、捕捉時間，我是一個對變化和細微之物非常敏感的人，如果一件事情或一段關系即將發(fā)生轉折或展露出新的可能性，我會比大多數(shù)人率先感受到，這種高敏感有時讓我困擾，如果不寫小說，也不從事任何與藝術相關的事情，我會很難過，這種能力多數(shù)情況下只會變成缺點，在現(xiàn)實里遲鈍一些反而是好事。

我在寫一種新的現(xiàn)實，在提供一種新的看待當前現(xiàn)實的方法

韓欣桐：剛剛提到的三篇小說，都是我非常喜歡的作品。小說處理的是當下現(xiàn)實情境中的問題，會令人有一種迎頭與生活相撞的切身感。尤其《綠光》中學霸身份失落后在面對誘惑時的抉擇問題，以及《尼格瑞爾》里對愛情關系的解構，你似乎在試圖通過小說傳遞一種價值觀，但最終又通過種種細節(jié)描寫將之歸入虛無。似乎在你的認識里，一切都是沒有確切答案的，而這恰恰就是你給生活的答案。

顧拜妮：與其說傳遞觀念，不如說是在展現(xiàn)一種看待現(xiàn)實的方法，分享一種生活方式。當然，如果你覺得我是在傳遞一種價值觀，我也接受。生活存在確切的答案嗎？好像沒有。人生大概就是由無數(shù)的問題組成，活著的意義正是在于試圖解決那些我們根本無法解決的問題，然后打發(fā)時間，這不是說我要消極，我相信真正的積極應該建立在盡可能看清生活的本質(zhì)之后，然后真誠地面對它。寫小說或是生活本身，是在無數(shù)次地探討如何解決問題中度過的，給出答案不是小說的任務，小說是探尋答案的過程，也是在一次次討論和追尋的過程里，無限靠近那個永遠不能抵達的真相，這確實某種程度上比較接近我的小說觀，也是人生觀。有人將我的小說歸類為現(xiàn)實主義，我覺得沒問題，但從《綠光》開始，這個定義前希望加一個“未來”，“未來現(xiàn)實主義”，我在寫一種新的現(xiàn)實，所謂的“新”，是因為我在提供一種新的看待當前現(xiàn)實的方法，這種方法跟多數(shù)同齡作者不同，跟前輩作家也不同，我在寫一種即將發(fā)生的現(xiàn)實，而不是陳舊的現(xiàn)實，或者說陳舊的看待現(xiàn)實的方法，我的人物正在做出一些不一樣的選擇和對現(xiàn)實的回應。想做更有難度和價值的探索，這條路上沒有太多參照和掌聲，應當獲得更多的尊重和善意。

韓欣桐：作品的視角也是我非常感興趣的問題。在你的大部分小說中，總有一個“我”在場，但在必要的時候，你又會迅速滑入其他人的內(nèi)心，使小說形成一種半全知視角，比如《尼格瑞爾》中以賀佳瑩的視角為主，但在剖析賀佳瑩與鄒柚帆的糾葛時，你會細致袒露鄒柚帆的內(nèi)心，這使得小說人物在讀者心中產(chǎn)生了不同距離，一種令讀者可以置身其中，另一類則屬于遠遠觀摩，可否談談你對視角的看法？

顧拜妮：你很細心，有人建議過我不要這么做，希望能始終跟隨某個人物，因為介入不同人物的內(nèi)心，會導致讀者不能全然投入對一個人物的情感。這篇小說視角變化比較多，每個章節(jié)有不同的側重。比如“金斯敦不眠夜”這部分的第一小節(jié)，用了一種比較遠距離的方式入場，敘事者藏在一架無人機里，就像有些電影開場是一個開闊的場面，鏡頭逐漸拉近，推到兩個人物的面前；到第二小節(jié)進入餐廳，我把視角留在兩個男人的身邊，第三小節(jié)則選擇貼著女性人物賀佳瑩來寫，后面的部分都盡可能跟隨這個人物，包括結尾。講述鄒柚帆和雯雯的部分時，選擇站在鄒柚帆的內(nèi)心立場，但不代入他，只是貼近他。我希望能夠通過展現(xiàn)不同人物的復雜心理，來盡可能還原真實的情況——有人的現(xiàn)實究竟是多么復雜——我們不能夠輕易給出是與非、對或錯的答案，從而更加深刻理解每個人物的處境和立場。十惡不赦的人其實非常少，大多數(shù)情況我們沒辦法簡單粗暴地指出哪個人物是好的，哪個是壞的，每個人物都有各自不同程度的高貴和齷齪。全知視角接近上帝，半全知就像上帝身邊的小天使，法力有限。我想，如果上帝存在，他一定是冷酷的，因為他是最博愛的，也是那個知道最多的人，他也一定很孤獨。

韓欣桐：人們分析你的小說，常常會提到“死亡”，而“死亡”與“愛”又往往是并置在小說中的兩個關鍵詞。《尼格瑞爾》中鄒柚帆與賀佳瑩在蜜月中遇見了卡麗，而卡麗因為無法接受女友離開而選擇了殺死對方，《合租女孩》里的主人公則一直生活在姐姐死亡的陰影里，透過死亡的透鏡體驗生活的喜樂哀愁，《白樺林》《我一生的風景》中同樣有已經(jīng)降臨或即將降臨的死亡。我感覺到，似乎“死亡”是你放置在生活天平另一端的重物，只有“死亡”出現(xiàn)，“生”與“愛”才能顯示其價值以及荒謬，“死亡”是否是你價值觀里最重要的一個配重物？還是說你是通過“死亡”將日常書寫所攜帶的輕逸消解掉？

顧拜妮：我的很多小說都有意無意探討了愛和死亡，一個真正活過的人，應該對死亡有覺知和思考。我們認知事物需要參照，比如發(fā)明時間這個概念出來，就證明人類是需要刻度的生物，沒有流逝，也就沒有現(xiàn)在、過去和未來的概念，沒有死亡的存在，生命似乎也不存在，愛的意義隨之消失，或者說它的價值就難以彰顯。“有限”是個很好的東西，有了死亡這個終點，人才知道珍視什么、放棄什么，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一個人的生命無限，那就沒有重要的事了。《合租女孩》里的女孩就是在姐姐的死亡對照里，摸索自己的存在，姐姐像個永遠無法超越的光環(huán)，但是這么優(yōu)秀的人突然消失，這對妹妹來說很多東西都被消解掉，讓她開始思考什么是重要的，自己要做一個什么樣的人。《尼格瑞爾》寫了挺多死亡，雯雯的絕癥，卡麗對女友的謀殺，卡麗的意外之死，讓賀佳瑩對愛情和婚姻的看法發(fā)生了劇烈地震，夢幻甜蜜的海島蜜月，一起吃飯的新朋友居然是殺人犯，然后又死于跳水，這個換誰都受不了，太沖擊了。卡麗追求一種絕對的愛，她認為愛是占有，她占有的手段是暴力，小說里也表達了對這種認識和行為的堅決反對——暴力并不通向愛。

熱鬧留給喜歡熱鬧的人，踏踏實實做重要的事

韓欣桐：從發(fā)表履歷來看，你是一個非常早慧的作家，14歲即開始發(fā)表小說，20歲就已經(jīng)在《收獲》雜志發(fā)表作品，從開始寫作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十多年的光陰。閱讀你的小說集《我一生的風景》，會發(fā)現(xiàn)從早期作品開始，你的寫作就已經(jīng)非常成熟，并形成了自己柔和、精準又有點銳利的風格，但是據(jù)我觀察，你似乎對語言風格的突破并不熱衷，小說的語言和節(jié)奏較早期作品更加精細，但是并沒有發(fā)生大的變化，語言風格方面所存在的某種固定性是源于寫作的舒適區(qū)，還是源于經(jīng)由斟酌所形成的審美原則？你渴望自己的作品達到怎樣的狀態(tài)？

顧拜妮：首先感謝你的贊美，早不早慧不知道，但確實寫了很久。也有人問過我語言的問題，但與你問的方式不同，你的問題觸發(fā)我思考一些事情。還真的沒有特別在意這件事，不得不說語言是小說很重要的部分，但我更關心小說這個房子里面裝了什么，沒太去管這間房子的外觀如何別出心裁，貼了什么樣的瓷磚，在我看來它是建筑就好了，給我提供一個空間。我在意房子是否結實和舒適，對于語言準確性和流暢度的要求還是比較高的，更關注語言所帶來的效果，而不是語言本身吧。現(xiàn)在這種語言風格肯定有很大程度屬于舒適區(qū)，它不是我刻意斟酌的結果，更多是思維方式的外化，思考過程的自然呈現(xiàn)，但肯定也被閱讀的審美喜好規(guī)訓過。從世俗角度看，我還挺吃虧，因為很多人更看重房子外觀的精美程度與個性程度，比如有人的房子外面貼滿彩色瓷磚，里面或許是毛坯房，但確實能在進門前吸引你，我就不行了，必須得打開門走進這個建筑里面，非常考驗路人的耐心和感受力，但我盡量不讓你失望，給你一些不錯的體驗。當下更想把房間里的事情做好，耐心等待有緣人，也擔心因為過于追求特殊的外形而吸引來一些錯誤的人群，毀了建筑里面的東西。

文學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承擔的功能側重不同，不想賦予我的小說過于沉重的使命，閱讀不應該痛苦，應該帶來高級的愉悅，這也是我的一部分小說觀，現(xiàn)在這種語言風格對讀者比較友好。SPA這個詞是拉丁文“Solus Par Agula”的首字母縮寫，意思是在水中獲得健康，是一種休閑方式，將水療、按摩、香薰、音樂結合，融合嗅覺、觸覺、聽覺、視覺、味覺，讓人獲得放松和滿足，我渴望我的小說也具有同樣的功效，閱讀我的小說猶如體驗一次心靈SPA，給讀者好的內(nèi)在體驗，讓閱讀更自然地發(fā)生。

韓欣桐：有人說你的寫作有艾麗絲·門羅的感覺，也有人認為你對生活困境的關注受卡夫卡影響，能否談一下閱讀經(jīng)驗對你的寫作所帶來的影響？我注意到你在小說中會經(jīng)常提到電影，比如《綠光》這個標題就來自于一部法國電影，是否電影給你的靈感會更多？

顧拜妮：多么榮幸能夠得到這樣的評價，加拿大小說家門羅是我很喜歡的女作家，可以說是偶像，中學時非常喜歡卡夫卡，他是荒誕現(xiàn)實里的一束光。如果小說里表現(xiàn)出一些艾麗絲·門羅的感覺，大概是因為我們都比較注重寫女性人物，小說重要的情節(jié)和轉折幾乎都發(fā)生在人物的內(nèi)部，而非外部世界，喜歡寫人最細微的心理變化和無常的情緒，以及我們都喜歡強調(diào)記憶和過往對一個人一生的塑造和影響。如果你讀過門羅，會發(fā)現(xiàn)她的小說基本都會向你展現(xiàn)她的人物為何做出現(xiàn)在的選擇，未來就藏在過去里，我們都喜歡回溯人物的過去。不怕你笑話，我的閱讀量其實很小，我的寫作并不太依賴閱讀，電影帶來的靈感或許都要大于閱讀，寫作的時候也會有清晰的畫面，希望能帶給讀者連續(xù)滾動的視覺體驗吧。《綠光》里還有一部電影，是《水形物語》，非常夢幻，也談論了愛與死亡，這部電影里也有很多綠色，覺得這個顏色很有靈性。

韓欣桐：上次聊天時，你談到了最近正在創(chuàng)作的一部小說，寫完了嗎？寫作過程中有什么感悟或靈光一現(xiàn)，可以談一下嗎？

顧拜妮：還在寫，最近被各種亂七八糟的事情打斷，就一直沒寫完，這次挑戰(zhàn)了新的長度。感悟肯定有，但很多想法需要沉淀沉淀。最大的感悟是，熱鬧留給喜歡熱鬧的人，知道熱鬧意味著什么，踏踏實實做重要的事，努力不變成面目可憎的人，然后平靜地看著這個世界按照自然法則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