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加雪山》

——贈拉巴

一

潔白的信箋、帆

雪花的花冢、鷹之巢穴

冰的巨型金字塔

大自然繁復的語詞

意象表達了美

而美苦于詞語表達

一朵朵冰雪浪花

一行行冰凌珠玉

以想象的銳角

逐出感恩的泉源

奔涌于大江東去

當黎明取出閃電的青光

我看見——五條化育的懸冰川

像太陽的淚腺

蒸騰在藝術之上

天籟文章，咽下一團團火

將鷹的圓舞曲

放進華夏五千年愛的光圈

二

迷幻的母性，邃古的存在

出走，原是歸來

穹雄溝、約雄溝、焫茸溝的臍帶

先天性地沉迷于逝去的渦流

源源不斷地釋出回聲

波起波落，愛的甜蜜碎片

為愛完成

烙滿披肝瀝膽者的彳亍行腳

走出來的精神半徑

在黑暗中尋找永恒庇護

即使星星幽隱

天火的熱吻猶在

嘩，一聲

雪崩

折出高聳、軟肋

像是歷經潰敗而復活的信心

衰朽無礙圣潔、巍峨

直插云霄的觀止

制造著人間的縹緲、幻覺

我驚訝于春雪

纏綿的緋聞

總為你霜風為骨靜觀世相

《約雄冰川》

昂起的低音，被激流沖刷的卵石

像史前留下的巨蛋

杜鵑傲寒，羊羔花絢爛

苔蘚地衣板結著三十九族部落遺址

忽然，我看見——

眾鳥飛過，雪線抬高的地方

燃起光明的瀑雨

一道從銀河滑落的冰舌

以七十度傾角

鑄造自然力之雕塑

幽谷明亮

銀蛇簇簇盤暈出億萬個太陽

我驚詫于冰川位移以續春日的枝條

銀箭激射古海復活之憂戚

而瞬息蒸騰的濃霧

疊字約雄湖妖女多變的仙境

誰能無動于衷

這自然魔法師幻化的心靈道具

美的黃金分割，分割朦朧

轉眼，混沌的冷兵器

釋放在鷹的巢穴

千年后得以暴露在晴天麗日之下

一顆顆冰封幽靈

在冷視千年后的荒漠

天地浩嘆，一代代踏勘的碑林

留下多少無字篇章

布加雪山，冰雪世界

最高的存在

憑寒冷收復失地

卻為侏儒植物殺伐于彌留的天際

像愛的痙攣，佇立無言

《德姆拉山》

一生為二

兩瓣唇紅一個香吻

牛羊

德姆拉山草葉上的舌頭

飄來飄去的云朵

要有察隅河的肺活量

才能將它喊進青翠的倒影

神來了

半是雨水半是積雪

天空上彩虹的孩子

一雙雙裸足烙滿火焰

《果果糖大拐彎》

——贈符永波

像勾出命運的天問，我看見

雅魯藏布如青藏之光

自杰馬央宗冰川，一路吞天沃日

多雄藏布帕隆藏布

年楚河拉薩河尼洋河，從它的經緯

盤出扶桑樹的虬枝

仿佛《山海經》里拼讀鴻蒙篇章

我置身黎明的幻覺

激情的彌漫翻卷青山白浪

一切不曾遠去

黑頸鶴啄破太陽的鳥窠

只是與三足烏換了一個詞

這騰飛的水系在無數個世代惚恍

或為大地之子

預設流光白羽的視覺盛宴和愛恨永波

它拐彎的地方

無數吼聲、游魚、落木

及幽暗的星辰，也就此拐彎

且弧形放大著低處的洶涌

突然一聲巨浪掀起更多的回瀾

飛濺多情者額頭加深的溝壑

也激射著果果糖巨蟒青春的礁石

誰都是驚濤的回聲

竊喜我也是格薩爾的子民奔赴創世紀的洪流

《尼屋鄉》

雄曲河、尼都河

像泛濫的桃花

匯入易貢藏布春天之謠曲

羅慶溝、羅瓊溝

大山的衷腸

傾聽天籟聲聲

山河故人，天涯鹿回頭

一山一石涵養

高原兒女的精神源流

處處是生命的彩蝶

伊嘎瀑布從冰川流蕩光明

格薩爾王的奔馬

激越遠古歸來

《墨脫》

——贈葉水劍

一聲長嘯，南迦巴瓦自海拔 7782 米的天際線

直插雅魯藏布谷地，為洪流秉燭

刺向天空的寶劍勾兌貧血

折射天堂的韌絲，而水劍無鋒

生于地質時代災變的熔漿

向大海洋分泌膽汁，雨來了

滴在心弦，是天上的吉他抽泣

峰頂斜照極地苔蘚

牦牛牧場碇泊在云彩中間

高山針葉林，像高士挺立寒光閃閃

在幽閉的關隘領半襲去冬的積雪

轉眼，龍卷風，嶙峋獅子吼

熱帶叢林的巨蟒拖出赤道化境

擦亮無數根瀑布青光

和濃得化不開的綠

騰云駕霧襯托人生跌宕

仿佛世界的五色翎毛

從高空駕臨這片崚嶒的體魄

而格林村，這翎毛上的晶瑩露珠

折射清夢佳禾、桃源絢爛

唱一支古老銅綠的歌

拐杖發芽，靈性無處不在

一杯嫩茶是愛的史詩

達帕神山，會生長的石頭

涵養生命的風韻多情

翰墨山水間，超脫塵世外

深山大壑回蕩一代代英雄的勛績

《伊嘎瀑布》

——贈楊賢巍

孤懸出來，投身浩瀚宇宙

日光蒸騰

境界自是不同，我看見

天地裂，星河落

雅魯藏布，自伊嘎冰川的眼淚一滴

正決然躍入虎踞龍盤的萬仞巨崖

并掄響我胸腔砰然轟鳴

或為留一個懸念，或持守

直線不足以審美，突然在半壁

制造山體滑坡的幻覺

卷刃的洪峰，像格薩爾軍旅的喊殺聲

從半空拋出九曲回腸

風暴，將鴻蒙甩動得一片昏暗

我摸索著心里探出的漩渦

驚悚于波影那邊夏天的暗冰

以及冒險王潛泳的幽靈

便有了置身于巨鯨懷抱的空蕩

——給我洪荒般激射的霹靂

粉身玉碎以拼讀大河翡翠

曲則迂，直則瀉

總能在波瀾壯闊中如瀑跌宕

陳人杰，1968年生，浙江天臺人。著有《西藏書》《山海間》等，曾獲魯迅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