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這一天，他已經等待了九年。遠遠望去，C595飛機已經在浦東機場第四跑道一端安靜地等候”。但此時，小說主角杜浦卻并不在首飛現場的人群中，他只是“蹲坐在跑道禁區隔離帶鐵絲網外面的一個小土坡上”。在小說《關鍵路徑》的開頭，已然暗示出了主人公杜浦雖然是C595大飛機項目的重要參與者，“從九年前加入上研院的第一天開始，就將自己的全部精力和心血投入C595的事業當中”，但他最終并沒有出現在慶功合影里。“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的責任與豪情呼之欲出，并構成了整部小說最激動人心的情感基調。

作為職場小說的《關鍵路徑》

從第四章“新員工報到”開始，小說《關鍵路徑》就進入到了典型的職場小說或者說行業小說的故事發展脈絡之中：新員工報到、辦入職手續、確認辦公室、熟悉環境、認識同事、開始接觸工作內容……杜浦作為一個職場“菜鳥”的入職與成長經歷構成了整部小說前半部分最重要的情節線索與故事框架。與此同時，“中商航上海飛機研究院”與“國產大飛機項目 C595”對于絕大多數讀者來說又是一個相對陌生的行業，天然帶有某種神秘感和吸引力。

職場小說是近些年來相當受關注的一種小說類型，大體而言，職場小說是社會精細分工與職業高度分化之下的文學結果，其誕生于描寫都市題材的小說之中，同時又更具備了一份職業專業化的特點。從早年的《杜拉拉升職記》（作者：李可）之于外企職場、《奪單》（作者：胡硯飛）之于銷售人員、《法醫秦明》（作者：法醫秦明）之于法醫行業，到近年來《大醫凌然》（作者：志鳥村）之于外科醫生、《咸魚的自救攻略》（作者：貌似高手）之于自媒體創業者、《空港：云霄路上》（作者：葉小辛）之于機場地勤人員，以及許多書寫翻譯官、特種兵、離婚律師與飛機試飛員的各類職場小說……很多時候，一部優秀的職場小說能夠為讀者打開一扇了解某一陌生職業或行業的窗口。由此來看，匪迦的《關鍵路徑》顯然是一部出色的職場小說。作者匪迦本人就是一位航空航天領域的資深從業者，其此前幾部作品《中國，起飛》《北斗星辰》《畫天為牢》也都和航空航天領域有關，按照作者自己的說法，“聚焦于國產大飛機C919項目”，“是基于我自己或身邊人的親身經歷提煉而成”（見匪迦訪談：《航空航天，伴我逍遙走一遭》），作為相關行業的親歷者與見證者，行業經驗的切身性保證了整部小說扎實、牢靠的專業底色。比如項目進行中技術、行政與管理三條線之間的配合，中外合作過程中的互助與挑戰，以及FAA、TSO、ARP、AFDX等一系列專有名詞縮寫，都透露出一種來自行業內部的專業性與真實感。當然，行業真實感不只來自于“專業”的一面，在很多網絡小說中，主人公過分出色的“專業”能力反而透露出一種“金手指”般的虛假感，但《關鍵路徑》很好地克服了這一點，小說里很多深入人心的細節往往在于主人公的“不專業”。比如葉梓聞進入上航所工作后，面對中外合作工作環境中的英文材料、業務流程和口語交流，經常表現出普通人身上都會出現的緊張、焦慮與畏難情緒，就更容易引起來自其他行業讀者的感同身受，同時也并不會因此而減損小說主人公身上的專業感。

職業發展與人物成長

很多職場小說通常會采取成長小說的框架，將主人公的個人成長與其在職場和行業內部的步步深入緊密關聯在一起，《關鍵路徑》也不例外。小說分別以兩位主角杜浦和葉梓聞初入航空業工作寫起，前者登場時是北航剛剛畢業，新來上航所入職的年輕人；后者則更為年輕，是一名18歲畢業即從事航空電子產品研發的“天才少年”。青年人物的成長與職業經驗的積累交織來寫，在保證小說專業性方面足夠“硬核”的前提下，也可以帶給讀者更多的理解與共鳴。相似的成長環境、青春悸動與生活焦慮讓讀者更容易共情于小說中的主人公。匪迦為此還特地在小說中加入了一條情感線索，即杜浦妻子范理的金融職業發展道路以及夫妻二人情感關系的變化。關于范理職業線索的設計，按照作者自己的說法，“這次我并沒有僅僅描寫航空業，還增加了一條支線，描寫金融業。這樣安排，是想把實業的代表和‘虛業’的代表做一個有意思的對比”。的確，金融業與航空工業兩條職業線索交織來寫，一定程度上形成了“虛實結合”的效果，并且更全面地展示了上海兼具“全國金融中心”與“高端裝備制造業重鎮”的雙重屬性。

更為難能可貴的是，作者匪迦在書寫杜浦與范理因為個人觀念和職業經歷不同，而不斷漸行漸遠時，并沒有站在某一方的立場上居高臨下地指責另一方，而是做到了最大程度的理解與包容。比如小說中杜浦為了國之重器與祖父三代人的夢想而在上航所默默工作九年，放棄了更優渥的薪資，將自己的青春年華全部獻身于這份理想事業之中；而范理則對于個人發展與生活品質有著更高的追求，同時也需要伴侶在子女陪伴與教育中有更多的投入。在匪迦筆下，杜浦為理想付出當然是可貴的，范理對于生活的期待也完全具有正當性和合理性，于是《關鍵路徑》雖然以杜浦和葉梓聞等“航空人”的工作與生活作為小說情節主線，但依舊保留了對于范理人生道路選擇的尊重和肯定。甚至在小說一開場，范理對于意圖不軌的上司李明帆當眾潑酒的情節，更是成功塑造出了一位現代獨立職業女性的果敢和勇氣。甚至我們可以說，小說中從大學畢業初入職場到C595飛機首飛成功的時刻，幾年間獲得充分成長的小說人物不只是杜浦和葉梓聞，范理的女性職業成長之路同樣精彩。

作為人生志業的“航空夢”

航空工業作為制造工業的高端領域，作為“國之重器”，關乎到國家技術主權與安全的命脈問題。同時也正如作者匪迦在“后記”中所說，“飛機制造是一個大工程，說是整個工業界最復雜的系統工程也不為過。它牽引著全球的產業鏈，帶動著比幾千架飛機的價格大得多的市場”。因此，完成這樣一項龐大而復雜的事業，不是僅靠一兩個天才人物就能夠實現的，小說中杜浦對此也有著清晰的認識：“挑戰遠比想象中的大，不僅僅是技術層面的，是整個體系的差距。”由此，小說《關鍵路徑》并沒有將這部小說寫成“人物英雄傳”，而是重在描摹整個行業日常工作的狀態。甚至對于研發和制造國產大飛機這樣一個牽涉到數百家公司、數萬名員工、歷時十余年的大項目，“不可能每天都有戲劇性的事件，日拱一卒才是常態”。于是，小說放棄了很多構造夸張性戲劇效果的情節設計，而采取了一種高度寫實化的筆法，來書寫航空工程項目中的點滴細節，從而將整個航空事業開展過程中的具體、生動和復雜充分展現了出來。比如小說中寫到國外技術合作與獨立技術研發之間的辯證關系時，青年一代的杜浦經過了多年的工作歷練，終于明白了領導闞力軍與父親杜喬所說的“關鍵路徑”的真正含義——“有本土供應鏈基礎，可以做到自主可控，同時又依舊選擇全球化和國際化，才是真正的全球化和國際化”。而小說中對于中外合作過程中的相互助力、文化沖突與業務矛盾彼此交織的復雜性的書寫，可以說是其最為精彩的部分之一。

進一步來說，在生活節奏日益加快、生活選擇愈發多元的今天，能將整個青春都投身在個人物質回報方面并不“優渥”的航空事業中，這里就不僅僅涉及到個人職業選擇的問題，更是關乎人生志業與國家命運的大問題。在這個意義上，小說《關鍵路徑》中的杜浦、葉梓聞等一代青年航空人正是這一志業與夢想的承擔者。小說中特地將杜浦的爺爺杜遠征和父親杜喬都設定為“在上研院干了一輩子”，祖孫三代航空人的傳承更加強了這份志業選擇過程中的使命感。

作為一部連載于七貓中文網的現實題材網絡小說，《關鍵路徑》所表現出的專業性與現實感頗為值得關注。而在中國網絡文學發展到第三個十年之際，我們也能夠看到關注現實生活并從中取材的作品數量日益增多，且精品不斷，《關鍵路徑》正是這股網絡文學發展潮流中的佳作之一。或許現在提出“網絡文學現實主義”的說法還稍顯尚早，但這一發展趨勢卻是值得期待的，借用下匪迦這部小說的標題，或許這恰恰構成了未來中國網絡文學發展的某種“關鍵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