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飲酒 陶淵明

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蓋房子與人眾在一起，但是我這里并沒有車來馬往的嘈雜喧鬧，為什么我的生活是這樣靜謐清純呢？我的心置放在社交生活的邊緣，我的家也就不會成為交際的熱點了。自身閑適的時候到東面竹（荊）籬下采擷秋菊，一面低頭賞菊，一面抬頭眺望遠方悠然的南山，南山的氣象日益幽美，飛鳥們飛來又飛去。這樣的景象似乎意味著真諦，意味著生活的理想與本色，我想對它們有所辨識、分析、討論、表達，卻又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也許聽得到風馳電掣的法拉利，也許見到了價值二十八個半億的“黃金跑車”，它們不會到我這邊的居民點來，來了也不會引起誰的注意，帶來什么變化和影響。我們的心里沒有榮華富足，我們的身外沒有名牌時尚，我們只有自己的邊遠與清靜自如，我們只有自己的秋菊竹籬。更有一望無邊的山峰山嶺，在云中隱隱現(xiàn)現(xiàn)。從山頭飛來了的還有一些鳥兒，你們是山與云的使者，你們是憐惜山神的邊民。你們又要飛回那悠然的山峰了嗎？你們可注意到了采菊東籬的老者的笑容與歡喜？

住房在人間俗境，這是從俗從眾，這里沒有矯情與燒包，沒有裝模作樣與秀出歇斯底里的洋相。無車馬喧，是超前的對于噪聲污染的預(yù)應(yīng)防御。對于陶潛來說，東周的春秋戰(zhàn)國，漢末的三國相爭，世道險惡，戰(zhàn)爭與陰謀頻仍，禮崩樂壞、厚黑傾軋，危機四伏，陶氏選擇了退隱做鄉(xiāng)紳的道路。陶氏亮出底牌，不無自信，道行的關(guān)鍵在于心防，在于反求諸己，要做到不鬧騰自身，不折騰自身，不吵嚷炒作秀自身，也完全不必拉攏他人，積攢社會信譽。籬下采菊，其美何如，其樂何如，其雅何如？其潔何似？

菊在籬下，花在眼下手下，南山可能在遠處，高遠了方有悠然山氣，也可能山在近前，平面距離不遠，但山太大太高了，延伸宏遠，望之不盡，望之無窮，望之入云，望之神游無太空。如此悠然，卻有親切活潑自由隨意輕松靈活的鳥兒飛翔往還，飛來飛去。如此這般、人境山境，花境廬境，籬境心境，渾然一片。遠社交而近天地，近山峰飛鳥，近竹籬秋菊，近飛鳥山氣，近自身詩意。這是天人合一？本來就是分不開的嘛，何必強調(diào)合一不合一。采菊就是和諧，望山就是親密，飛鳥就是來來去去，東籬就是世界，我心就是靜謐，心如此平靜，菊如此清雅，鳥如此從容，意趣如此天真，人復(fù)何求？生復(fù)何求？詩復(fù)何求？

■ 靜夜思 李白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這差不多是當代幼兒園中孩子們學(xué)會的頭一首中國古典詩詞。對于當代人來說。中國的傳統(tǒng)詩詞是從這一首婦孺皆知的、非常具有普及性大眾性人民性的詩開始的。

一上來就碰到了麻煩，床說的是什么？

不爭論，對于一般讀詩人來說，床字的解讀各異，絲毫不影響對于此詩的理解與喜愛，不影響對于此詩的倒背如流。我從小就認為“床”通“窗”。異議者說，在室內(nèi)舉頭是看不到月亮的。誰說窗前月光之明亮必須封閉于室內(nèi)觀看呢？明月光在窗前，這可能是，也不盡是室內(nèi)的感覺；舉頭，可以是打開窗戶，探頭望月，可能是月亮初升，45°角，靠窗抬抬眼皮就看見了，更可能是先看的是地上霜，再開門出戶，舉首望去。將“床”說成井欄井繩之類，也蠻好，誰也管不了，那么，床到底是嘛，不去管它吧。

無怪乎陶淵明是“好讀書不求甚解”了，甚解只能培養(yǎng)呆子，只能轉(zhuǎn)移大方向，犧牲對全詩全文的理解欣賞感受審美。

中國詩語文詞中對于月亮有許多極美的說法：玉盤、玉兔、嬋娟、天鏡、素娥、冰輪、圓魄、桂宮、廣寒、霄暈、皓彩……美不勝收。但此詩中直接寫月的是明月光，地上霜，兩個詞通俗、易解、直白，包括引車賣漿者都不會不明白，同時此六字簡明響亮。霜是霧的凝結(jié)，但是霧比霜似乎多了一點朦朧，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是一個高雅含蓄的美麗的世界。霜也引起歷代詩人的注意：《詩經(jīng)》上有“白露為霜”，李賀有詠馬的“夜來霜壓棧，駿骨折西風”，張繼有“月落烏啼霜滿天”句。霜在不無美麗的同時又有其寒爽直至肅殺的涼氣，霜還是冬季將至的信號。李白平易自然地用大白話說，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語言疑似童謠快板，其實不必疑似，大可不疑不思、順順當?shù)爻隹谌攵髅靼装琢亮恋乜倘胄念^。

然后抬起頭看月亮，開始了最最普通的抬頭望月，這時，詩情詩心詩穴陡然一點一晃一彈窗，叫作低頭思故鄉(xiāng)的深情涌起！

原來有那么多人離開了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只是在他們的思念中鄉(xiāng)愁中。因為生活？因為艱難？因為職業(yè)？因為追求、生存競爭？因為引誘？因為不得不、上當、被迫、或并不因為什么就糊里糊涂地離家離鄉(xiāng)離親離友離開了你的父老兄弟愛妻老娘，流浪、奔忙、掙扎、冒險、豪賭、身不由己、有翅難展，在無詩的遠方。

月亮又與故鄉(xiāng)有什么關(guān)系呢？故鄉(xiāng)開闊，“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杜甫），故鄉(xiāng)的明月光故鄉(xiāng)的地上霜，比你床前的這點霜地更遼闊遙遠。故鄉(xiāng)的月亮比外鄉(xiāng)的圓，曾經(jīng)在故鄉(xiāng)與父老鄉(xiāng)親一同賞月，話桑麻，過中秋節(jié)，聽嫦娥、玉兔、桂樹、吳剛的故事……是的，故鄉(xiāng)與明月之間，不一定有鐵定的邏輯關(guān)系，而只可能是記憶的關(guān)系，是聯(lián)想的關(guān)系，是情緒的關(guān)系，見到月光想起故鄉(xiāng)，不但是空間的懷念，也是時間的念想，因為思故鄉(xiāng)道行是思過往的在故鄉(xiāng)的各種記憶、回憶，是時間的懷念，是對于月光普照家鄉(xiāng)的想當然，是未離家時的故事記憶，是可有可無的起興關(guān)系。

前兩句算是寫景，后兩句深深動情，前兩句大致是靜態(tài)，后兩句已進入舉頭到低頭的動態(tài)，簡單地舉頭低頭，于是百感交集，愴然淚下了。因景生情，本是中華式的心理情感范式，李白樹立了如此自然而然、無意得之的心理情感范式，誰能見明月而不思李白，思李白而不思故鄉(xiāng)呢？誰能思故鄉(xiāng)而不望明月、感星月、嘆遼闊與思念親友呢？

中國寫月亮的詩文多了去了，或謂《詩經(jīng)·陳風·月出》是詠月的首作：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從月出起興，寫盡美女的姿色與內(nèi)心憂煩，后世數(shù)千年，不，沒有哪個詩人敢在《詩經(jīng)》前翹尾巴。

而李白寫得如此放松、如此輕易、明白如話、淺顯通俗、千年依舊、道法自然的詩句，如童語，如天籟天成，張口就來，人生感飽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