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蟄存1985年8月31日寄出的名信片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所在的人民文學出版社現代文學編輯室曾推出“中國現代文學流派創作選”叢書，其中兩種選本都有施蟄存的作品。1985年5月出版的《新感覺派小說選》收入了他的《梅雨之夕》《將軍底頭》《石秀》《魔道》等8篇小說，1986年5月出版的《現代派詩選》收入他的《橋洞》《祝英臺》《夏日小景》《銀魚》等12首詩。

許多年輕讀者正是由這兩種書第一次知道了這位早年曾與魯迅論戰、告別文學創作和翻譯工作、轉而從事古典文學和碑版文物研究工作的施蟄存教授原來還是從1929年就在中國運用心理分析方法創作小說，并以《上元燈》《將軍底頭》《梅雨之夕》《善女人行品》等幾部小說集的出版成為中 國現代小說奠基人之一。讀者從這兩本書還知道了上世紀30年代施蟄存曾主編《現代》雜志，引進現代主義思潮，推崇現代意識的文學創作。他創作和發表的具有現代派風格的詩歌，使他成為一位影響廣泛的現代派詩人。

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人文社推出“中國現代文學流派創作選”叢書的時候，我這個現編室的年輕人有幸承擔了編輯出版《新感覺派小說選》和《現代派詩選》的任務。能夠做這兩種書的責任編輯，使我有機會細讀施老作品，再與施老交流、向他請教。

為什么說是“再次”與施老交流呢？ 因為早在1979或1980年，《新文學史料》雜志剛創刊的時候，我就隨同編輯室主任和《史料》主編牛漢老師一起到上海愚園路拜望過施老。記憶中，施老居住和工作的房間是在一座獨棟小樓的頂層。那天，沿著狹窄的樓梯走上去的時候，施老已經站在一張堆滿書卷的寫字臺后面迎接我們了。房間雖然有些逼仄，而且光線也不很好，卻仍然能夠看出他的精氣神很足。由于編輯出版《新感覺派小說選》《現代派詩選》，幾年后，我又有了與施老交談、向他請教的機會。雖然這回的交流都是筆談——是通過書信往來進行的，但是，這樣的“會晤”也同樣值得珍視。

施老寫給我的信，不僅關涉到《新感覺派小說選》和《現代派詩選》，對人文社的出版工作也提出了很好的意見和建議。為了紀念施老，也為了給新文學史保留一份有價值的史料，現將施老的幾封來信如實抄出并略作說明。

施老的第一封信，是于1985年8月31日，寫在一幀明信片上寄來的：

人民文學出版社現代文學編輯室

有人在西安買到你社所出“新感覺派小說選”。內有我的作品八篇。此書我未收到，能否送我幾本？ 此致敬禮。

施蟄存8/31請代寄一本給沈從文、又一本給端木蕻良。又及這張明信片沒有直接寄給責編，是因為當時出版圖書的版權頁上，還沒有規定責編署名。由于寄信人并不知道誰是責編，只好寄給“現代文學編輯室”。從明信片右上角空白處，所寫“請五四處理”幾個字，可以知道，這張明信片是現代部秘書收到后轉來的。——新成立的現編室，是由現代部原“五四文學組”擴充而成。所以，社內領導和員工習慣上，仍把現編室叫成“五四組”。

我見到這張明信片后，立即給施老寫了回信，并寄上了樣書，開出了稿費。同時，又遵照他的囑咐，分別給沈從文、端木蕻良各寄了一冊《新感覺派小說選》。樣書寄出沒過多久，就收到了施老于9月24日寫來的回信：

洪治同志：

惠寄書二冊及附函，均收到，并承代寄從文、端木二兄各一冊，費神。謝謝！

嚴家炎同志這篇敘文寫得極好。征引資料，甚為廣泛，出我意外。論點也很客觀、平允。如見到他，請代我致意。

看到書尾的一個目錄，覺得這套選集中還可以加一本“鄉土文學選”。這是魯迅為許欽文、王魯彥、魏金枝等人的作品取的名詞。我覺得可以成為一派，甚至魯迅自己的作品，也可以列入。

附一紙收據，請代交財務科。此致 敬禮

施蟄存9/24

這封信說了三件事：一，寄給沈從文、端木蕻良的書，他們已經收到了；二，稱贊嚴家炎為《新感覺派小說選》所作敘文“寫得極好”，并且具體點出了“征引資料，甚為廣泛，出我意外。論點也很客觀、平允”等，幾點可以見出敘文作者功力的顯著特色；三，一個建議。

嚴家炎是著名學者、文藝理論家、文學史家，北京大學中文系資深教授、博士生導師。他與唐弢主編的《中國現代文學史》和他個人專著《中國現代小說流派史》分獲全國第一、二屆優秀教材一等獎。嚴先生應邀為人文社編選了《新感覺派小說選》并為該書撰寫了《前言》。在這篇長達26000余字的敘文中，嚴先生全面而嚴謹地論述了新感覺派小說在中國形成的經過和思想藝術特色，及其在文學史上的影響和作用等等。施老信中對這篇敘文的評述與稱賞說明他對《新感覺派小說選》的編選與出版是比較滿意的。

得到施老的肯定，作為該書責編，除了對嚴家炎先生滿懷感激之外，我自己心中也有一種與有榮焉的快意。

施老信中說到的第三件事，是他“看到書尾的一個目錄”后，給人文社這套叢書提出的一個建議——他“覺得這套選集中還可以加一本‘鄉土文學選’”。信中所說的“書尾的目錄”，是指后勒口上列出的《中國現代文學流派創作選》“首批選目”。這個選目包括：《〈語絲〉作品選》《象征派詩選》《〈新月〉作品選》（出版時改為《新月派詩選》）《現代派詩選》《新感覺派小說選》《中國詩歌會作品選》《〈七月〉〈希望〉作品選》《山藥蛋派作品選》《荷花淀派作品選》九種。應該說，施老提出在這套選集中加一本“鄉土文學選”的建議很有見地。

確如施老所說，許欽文、王魯彥、魏金枝等人的作品以及魯迅的《阿Q正傳》《故鄉》《明天》《社戲》《祝福》等反映農村生活、具有濃厚鄉土氣息和地方色彩的作品，都應屬于中國現代小說中的“鄉土文學”。鄉土文學作品的出現，使我國廣大農民的生活和精神面貌得到反映，使各地農村的風土人情和風俗習慣得以彰顯，從而豐富了中國現代小說的題材，對中國現代文學的建設與發展，也都具有重要意義。因而，將《鄉土文學作品選》列入《中國現代文學流派創作選》叢書，正是題中應有之義。然而，不知什么緣故，當年這套叢書出版的時候獨獨缺少了《鄉土文學作品選》，而今看來，這套叢書的美中不足只有留待后來者加以彌補了。

另外，施老這封信中，除了“附一紙收據”，讓我“帶（代）交財務科“之外，還有一張兩指寬、四寸長的紙條，是他寫給人文社財務人員的，上書“款已如數收到，今寄回收據。謝謝財務科同志施蟄存9/23”字樣。從落款日期可知，施老是在寫這封信的前一天（或許就是收到稿費的當日），先已寫好這張紙條的。——老人做事的周到，和對普通勞動者的尊重，于此，可見一斑。

同一時期，施老還給我寫過一封與《新感覺派小說選》《現代派詩選》的出版沒什么關系的信：

洪治同志：

25/12惠書收到。稽復為歉。《現代詩風》是我辦的，用望舒名義。其時望舒尚未回國（？）此刊只印出一期。具體日期及內容都記不起了。我手頭也沒有存書，無法詳細告訴你，還是設法弄一本來做個記錄吧。

順便賀春節

施蟄存（1987）21/1《蹤跡》等刊物我沒有見過，更無法提供信息。

又及

施老給我寫這封信的緣由，是在我編輯《新感覺派小說選》和《現代派詩選》等流派叢書那幾年，文化界忽然興起一股文學鑒賞之風。各地出版社紛紛推出各種文學鑒賞類讀本與辭書。在這個熱潮中，我也接到一些詩歌鑒賞方面的約稿。在我選評的詩人詩作中，有幾首是施老的作品。我寫于1986年12月25日的信，大約就是為了解決鑒賞文稿中遇到的問題而向他請教的。從施老回信的內容看，我在信中，不但請教了與施老相關的《現代詩風》的情況，還向他詢問了當年出版的其他一些期刊的事情。盡管施老的回信，未能解決全部問題，但是，他熱忱地提供了一些線索，這仍是令我十分感激的。

歲月無情。如今，施老去世已經20年了。僅以此文紀念文學前輩施蟄存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