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多少年了，我一直在尋找一頭牛

一頭水牛，雌性。簡言之，是母牛

這稱呼過于粗俗，我一度想過

如何完美地表達我的尊重

現在想通了：無需修飾，她就是

一頭母牛——母親的母

那時候我讀小學，這頭母牛

是最稱職的校外指導

教我認識村子附近所有草坪、山溝

田野、草木的名字

從不挑食，同等看待流水和青草

熱愛野外和自然。在秋冬深居簡出

另外兩個季節她不理俗事

埋頭干活

我不論尊卑的性格是她給的

輕易不落淚的倔強是跟她學的

對物質不過分要求，是她提醒我的

但我理解不了她的沉默，熬不下

她的苦，學不會她坦克般的

偉大的笨拙

多少年了，我一直想向一頭牛下跪

為了感恩，為了永遠無法擺脫的愧疚——

餓過她，因我過于懶惰

鞭打過她，因她偷吃禾苗

賣掉她的孩子，為了維持生計

甚至賣掉她！那年夏天

我從外省回來，田地里拖拉機橫行

她和同伴們不知所終

《風吹歧路》

沿321國道一路向北

車過青山鎮，道路開始分岔

中間那條筆直，像箭頭直指縣城

再向北是桂林、湖南、湖北，終止于北方

左邊，歧路村首當其沖

然后是鄒家、上高村，至螃蟹井細分

丘家、郭家、羅家、蓮花村

林家、鐘家廠，終止于種滿松樹的土嶺

右邊也是歧路村，幾條無規則的小路

引向不同的村子。最遠的一個

石山腳，顧名思義，這些地方

終止于一列橫亙的高峰

四十年前，我和阿秋、阿中

赤腳奔跑在村屯之間，跟每一條溪流

呼朋喚友，和苦楝樹稱兄道弟

現在看地圖，這地方狹長

像一個埡口，村子是一堆堆行囊

被羊腸小道拴在地上

風一年年地吹，幾個行囊

搖動了幾下，又穩住了身子

有的被風解開，靠外邊的一些小物件

蒲公英一般，散落四方

《水井坪》

年少時你放牛，喜歡去高墩腳

爛缽頭、鯉魚仔、犀牛塘

很少去水井坪。那是歧路村的神秘地帶

野墳成群，雜草瘋長

后來，高墩腳被削平，建起氣庫

爛缽頭被圈成兩塊，一塊租給供銷社

建洗果場，另一塊圍墻很高

長年閑置，不知主家何人

鯉魚仔的尾部砌了幾間磚瓦房

做私人老板的酸料加工廠

頭部和腹部毛竹成林。犀牛塘已填平

成為花卉果木交易市場

只有水井坪和以前一樣

灌木成群，墳堆比野草還多

風吹過，墳頭在草尖時隱時現

但你不再覺得它荒涼

甚至夜深人靜的時候，你時常

想起這個地方，每次回老家

你都想帶一瓶酒過去坐坐——

2018年9月3日，你的父親在這里埋葬

《螃蟹井》

這口井一米寬，兩米深

青石板環繞的六邊形井沿

干凈、平整，像六頁攤開的宣紙

等待提筆寫字的人

小村以井命名，二三十戶人家

大部分姓鄒，小部分姓劉

不知道鄒姓劉姓誰先遷來，不知道

先有村子還是先有井

喝井水長大的人，想法

和井水一樣單純——六塊青石旁

立著更大的青石，六條村規

在水中泛出清晰的印痕

在井邊生活了十六年

我習慣了低洼的地勢，習慣了

在夜里仰望星空，在別人悲傷的

時候，把頭低下來

十七歲，我出了一趟遠門

從此就很少回來了

——小螃蟹在時代的大河里

找到一個小窩暫時棲身

我認識很多穿工作服的人

他們頭戴安全帽，彎著身子

在工地或大街上手忙腳亂地移動

像長了八條腿的螃蟹

他們的村子也有水井

過年回家，也會到井邊看看

在青石板上跪下來，掬幾捧清水

潤喉，擦臉，然后起身返城

《炊 煙》

除了炊煙，還有什么配稱為鄉村的

靈魂？無風時它們獨來獨往

風起后它們相互呼應，哪一種情形

都是黃昏最動人的風景

每一個孩子都認識炊煙的信號

一干人在泥地里玩耍，忘記了回家

炊煙總會在天黑前出現

跟奶奶一起呼喚他們的小名

如果說家是有氣味的，那肯定是

團圓的氣味——炊煙升起

薄霧籠罩的村子谷香彌漫

大人們陸續從田野上立起腰身

有人對炊煙一無所知，列車經過村莊

就興奮地叫喊：看，彎曲的白云！

炊煙聽不到這些，灶臺前

被熏得淚流滿面的人顧不上這些

很長時間沒有見到炊煙了

燃氣罐沒收了舊時代的土爐灶

稻草與柴禾節節退避，你的過去漸行

漸遠，你的眼前暮色低沉

但你永遠懷念那些煙火氣的日子

那些晚霞中干活歸來的親人

你想對每個孩子解釋一句古詩——

柴門寂寂黍飯馨，山家煙火春雨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