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牛漢

牛漢先生是典型的北方人，身材魁梧，高高大大，皮膚粗糙，聲音宏大——是宏大，我這里避開了通常的洪亮，他的聲音也是粗糙的，有一種天然的艱澀——是艱澀，我在這里又回避了通常的流暢。聽先生說話有點費力，話從他的口發出，總像是一股流水被塞阻，每次開口都像是一種艱難的沖決。和先生相處久了，習慣了，聽他說話就不費力，卻是別有一種家常的親切感。先生的體態、舉止、言說，他的總體的造型就是一棵飽經風霜的、為無邊的苦難所磨損的、幸而艱難活下來的一棵老樹。

這棵樹，不選擇潛深秀麗的幽谷，而總是不由自主地選擇高高的、無遮掩的山頂，和那些不避風霜的巖石一道，和那些直薄云霄的鷹隼一道，選擇裸露，選擇飛騰，明知道風大無邊，明知道冰雪彌天，但他無畏，即使摧折也不躲避。記得先生有名篇《悼念一棵楓樹》名世，他就是這樣一棵楓樹。湖邊山丘，最高最大的一棵楓樹被砍伐，整個村莊，一片山野，“都顫顫地哆嗦起來”，“一棵楓樹/表皮灰暗而粗獷/發著苦澀氣息”，先生深情地哀悼這棵被斫伐的樹，他為此寫了題記：“我想寫幾頁小詩，把你最后的綠葉保留下幾片來”。然而沒有，不能。

牛漢名如其人，忠實如牛，辛勞如牛，堅忍如牛，他的命運注定了就是耕耘、勞作，把血汗流在親愛的大地，滋養萬物！同時，也是他的名字所昭示的，他又是一名響當當的、行不改名的硬漢子，即使摧折，即使暴虐，甚至是牢獄之災，他不回避，也不彎腰！正直的牛漢，倔強的牛漢，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的牛漢，說他是中國最有骨氣的詩人，他當之無愧！

牛漢的耿直和執著，他的正直、無私的秉性不可冒犯，他要憤怒起來，足以令舉座為之失色！我記得清楚，有一年詩歌評獎，我和他同為評委。評到一位詩人，從外面（當然是上邊）來了干預，牛漢聞知，怒不可遏，公開聲稱，若如此，他將退出評委會。“老爺子”發怒了，這可怎么了得！記得是高洪波，當時的《詩刊》主編，為挽救局面，臨時做了處置。“老爺子”這才熄了火。先生骨子里是清高的，容不得半點虛假，他特別鄙視那些諂媚和逢迎，有人說他“自高自大”，他直言不諱：我就是高高大大，我鄙視你的渺?。?/p>

也是相處久了，我從他的粗獷和倔強中發現他的溫柔。那些年詩歌界活動多，我們經常一起出席活動。他很隨意，屠岸、張志民、蔡其矯、李瑛、綠原，以及鄭敏、袁可嘉，這些詩歌界的朋友，也許經歷不同，也許風格各異，他談笑自若，相處甚洽。他長期擔任《新文學史料》主編，對所有的各種流派的作家作品，他秉公處理，不懷偏見，都持開放兼容的態度，由此可見他的寬廣的胸襟。先生對我們這些晚輩，更是愛護有加，他勉勵我們，從無嚴詞呵責。他高興起來，會在他的小本子上，為我們畫素描，先生是個畫家。先生愛護我們，我們由衷地敬愛先生。

在中國詩歌界，我們覺察不到他的嚴厲，和先生相處沒有界限，我們在他面前也是“沒大沒小”的隨便。朋友們陪先生治牙，幫他料理一些生活瑣事，有沙光，有劉福春，也有林莽和蘇歷銘，我們讓他感到溫暖。先生后來住進太陽城公寓，那里便成了我們歡聚的場所。每次訪問，先生就在公寓食堂請我們吃便飯。家常菜，先生不講究，我們心安。和先生在一起的日子，是我們最快樂、最幸福的日子。每一次太陽城的聚會，都是我們的節日。最難忘太陽城食堂的餡餅，皮薄餡大，外脆里嫩，我們愛吃，也常去蹭飯。后來，去的次數多了，就產生了感情，我們辦起了“國際餡餅大賽”，太陽城就成了“著名的餡餅大賽”的發祥地！

先生早年參加革命，雖屢遭挫折，但他鐵骨錚錚，信念彌堅。他和綠原先生擔任主編的詩集《白色花》，保留了受到迫害的“胡風集團”詩人的代表性作品。這詩集如今已成為一部經典。在干校的逆境中，先生堅持“地下寫作”，他是中國詩歌界“歸來者”詩人的先驅。他的詩歌最真實地傳達了晦暗歲月中的帶著淚水和血腥的記憶。他的詩作已是傷痕文學和反思文學的先聲。

讀先生那些被稱為“地下文物”的化石般的作品，我們感知了那個欲說還休的年代。他在《麂子》詩中表達了某種特有的警惕，他用過來人的警覺，表達他對那些缺乏生活經驗的天真的“不知者”發出警報：麂子，不要朝這里跑，陰險的槍口正對著你！這里，先生表達了他輕易不露的愛心與柔情。先生寫詩，總是“粗糙”的和“狂野”的。他總是面對著充滿血腥氣的現實。他不粉飾現實，也不回避苦難?！度A南虎》寫的那只籠中虎，每個趾爪都是破碎的，凝結著濃濃的鮮血：“我看見鐵籠里/灰灰的水泥墻壁上/有一道一道的血淋淋的溝壑/閃電那般耀眼刺目”。他寫那些被砍伐和被摧折的樹，寫的就是他自己。

牛漢詩中的意象，都有催人心痛的一股正氣。名如其人，詩亦如其人。硬漢子的詩人寫的是硬漢子的詩。讀他的詩，不是用簫管絲竹，甚至也不是用銅琶鐵板，而是要用驚天的大鼓和螺號伴奏！

在牛漢九十壽辰聚會上，謝冕誦讀賀詞

那一年，先生九旬大壽，我們以最隆重的、民間的方式為他慶賀。熱愛他的人們聚會在北京“798”藝術園區，我代表眾人向他獻上一束鮮花，并誦讀了我起草的賀詞：

敬愛的牛漢先生，我們今天能以這樣的方式向你致敬，我們感到快樂和幸福。我們都讀過你的詩。你的那些蒼勁雄健的詩篇，豐富并且凈化了我們的心靈。它教我們愛，也教我們恨，教我們如何勇敢地面對人生和命運。作為你的忠實的讀者，我們感謝你。

你是中國詩歌的一棵大樹。在艱難的年代，有的樹被砍伐，倒下了。而你卻是枝葉茂盛，四季常青。因為你總是站在高處，因此雷電也總是盯上你，你曾被雷擊，身上傷痕累累。但你依然挺立，不俯首，不彎腰，而且依然堅持站在高處，站在可以看見云彩的山崗上。

你一身正氣，鐵骨錚錚，憎愛分明，從不畏懼。你那發自內心的強大的聲音，堅定、勇敢，它始終激勵著我們反抗暴虐，堅持正義。在不缺乏華麗甜美的今天，你的那些粗糲而充滿活力的鋼鐵的聲音，代表了中國的良知，它是當今中國的最強音。

敬愛的牛漢先生，因為你給了我們這一切，我們感謝你，請你接受我們真誠的敬意和祝福?、?/span>

先生去世時，我因在病中，沒有前往送行。傷痛中寫了一副挽聯，也不曾送往靈堂。我的挽聯是：

不屈的華南虎，以破碎的利爪在堅壁刻下帶血的詩行；

一棵楓樹倒下了，它把清香永留在村莊的上空。②

2023年5月20日，為紀念牛漢先生

逝世十周年而作，于北京昌平北七家

注釋：

①此文寫于2012年10月21日，于北京紫玉飯店。

②此聯寫于2013年9月29日20時，于北京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