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族詩人阿爾泰從1966年開始發(fā)表作品，1980年代起以一系列風格獨特的詩作馳騁詩壇。他曾任《花的原野》主編、內(nèi)蒙古作協(xié)主席。2022年，推出8卷（9冊）的《阿爾泰文集》。近期，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教授滿全帶領學生阿力瑪、文鵬對他進行專訪。

詩歌的深刻可以在淳樸和通俗中實現(xiàn)

滿 全：阿爾泰老師，您好！祝賀您的新書《阿爾泰文集》近期出版。作品集每卷題目都由不同花草、樹木的名字命名，如玫瑰花、黑果栒子、報春花、蕁麻、落葉松、杜松等，這些富有詩意的命名背后的意圖是什么？

阿爾泰：在我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草原上的植物代表著不同意蘊。1990年出版的詩集《心靈的報春花》，后來成為我的代表作，也是用草原植物命名，意為“在心靈中成長的報春花”。花草是大地的語言、世間的音符。對牧民來說，花草是生產(chǎn)、生活的來源，水草豐美的牧場就是牧人的天堂。我用一生的筆墨歌頌大地、歌頌大地上的花草和人民。

滿 全：我在讀研究生期間有幸聽過您的講座。記得有一次，您講過“詩歌愈寫愈通俗，愈通俗愈深刻”，這句話至今令我印象深刻，甚至對我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有所影響。

阿爾泰：我非常喜歡這句話，來自蒙古國詩人策·其木德的演講。后來我又加了一句，即“詩歌愈寫愈通俗、愈通俗愈深刻、愈深刻愈通透”。策·其木德用這句話道出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奧秘，那就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最高境界在于淳樸。淳樸是藝術的本質，淳樸的詩歌會變得宏闊，深刻就在于淳樸和通俗之中，淳樸、通俗的詩歌才能清澈、透明。

以洪水般的豪情、海浪般的激情來寫作

滿 全：情感是詩歌的血液，但是每位詩人的情感表達方式有所不同。閱讀您的詩歌，猶如一位巨人站在高處發(fā)表演講，看透紅塵、看透世間萬物者才能俯瞰大地。我曾在博士論文《批評的功能》（2002年）中總結出蒙古族詩歌的四種情感范式，即深情、熱情、抒情和豪情，雖相似，但不相同。也就是說，每位詩人的情感力度、強度、密度以及爆發(fā)方式、表達路徑截然不同。我把您的詩歌情感歸類為豪情范式，您的詩歌情感有時如同暴風驟雨，有時如同高山瀑布，有時如同波濤駭浪，力度、強度和密度前所未有。

阿爾泰：你總結得非常到位，我的詩歌的確有洪水般的豪情、海浪般的激情。詩歌是情感的產(chǎn)物、情感的表達。詩人是情感的建筑師、畫家和雕塑家，詩歌以情感為動力。如果問我詩歌中的豪情從何而來，一是與生俱來，二是后天學習，我曾于1986年翻譯美國詩人惠特曼的詩集《草葉集》，他的詩風也影響了我的創(chuàng)作。

滿 全：您的詩歌在蒙古語詩壇乃至全國詩壇都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您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探索新的表達方式，這些探索集中體現(xiàn)于詩集《心靈的報春花》，在蒙古語詩壇上掀起了旋風。

阿爾泰：一方面，我對惠特曼《草葉集》的翻譯是一種深度閱讀，受其影響我的詩歌情感發(fā)生了變化。另一方面，我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詩歌的條條框框無法容納潮水般的豪情，也就是說，當舊形式無法裝載新內(nèi)容的時候，需要對舊形式進行改造。我曾在一次演講中說：“如果在寒冷的冬天，把一罐熱氣騰騰的黃油灑在玻璃上的一剎那，就會形成自然的形狀，外部力量的強與弱決定著形狀的各異，對詩歌形式來說，詩人情感的力度、強度和密度會決定詩歌形式。”詩歌是情感的運動。情感的爆發(fā)烈度、強度和方式不同，將會導致詩歌形式的不同。

你剛才說深情、熱情、抒情和豪情會創(chuàng)造不同詩歌形式。在詩人情感爆發(fā)時內(nèi)容即形式，形式即內(nèi)容，形式與內(nèi)容融為一體。因此，詩歌創(chuàng)作不能順從某種外部的規(guī)律或模式，應該遵循內(nèi)心節(jié)拍和情感節(jié)奏而自然生成。例如《醒來吧，我的詩》（1983年）中曾寫道：“太陽已經(jīng)起床了，草兒也睡醒了/在折勒上過夜的霧靄早已醒來嬉戲去了/醒來吧，我的詩/寬闊的草原睡醒了/氈包睡醒的炊煙在裊裊上升/早已起床的丹巴老人/正走向上了絆的貼桿馬/醒來吧，我的詩/蘇醒的牛奶正愉快地滋入驚醒的奶桶/蘇醒的羊群正悠然漫向惺忪的牧場/露珠醒了，奔向燦爛的朝陽/激情醒了，投入火熱的生活/醒來吧，我的詩。”這首詩正是情感的自然流露，所以讀起來不會別扭，看似無節(jié)奏、無押韻，其實不然，有明顯的情感節(jié)奏。

只有扎根于生活才會寫出好作品

滿 全：能否回憶一下童年經(jīng)歷對您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的影響？

阿爾泰：回想起童年，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常常迷醉于姥爺講的故事和母親唱的民歌。姥爺非常喜歡講“烏力格爾”。他常常帶領我去鄰村，跟牧人一同講“烏力格爾”，我則在一旁沉迷于“烏力格爾”中的人物和情節(jié)。現(xiàn)在想來，民間口傳文藝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我的詩歌，它成為了我的創(chuàng)作素材和靈感來源。

童年時期養(yǎng)成的閱讀習慣也影響了我的創(chuàng)作。當時在旗里上學，正值“三年困難時期”，生活非常艱難。但是，只要有一點錢我就會買書來閱讀。很幸運的是，當時學校有一間圖書館，我經(jīng)常去圖書館如饑似渴地閱讀普希金、高爾基等國外作家的文學作品及各類圖書，常常一坐就是一下午，等到飯點的時候才依依不舍地從圖書館里走出來。把閱讀養(yǎng)成習慣，有了閱讀習慣任何人都可以提升自己、豐富自己。

阿力瑪：您剛才也講過關于自己詩歌的早期創(chuàng)作，能否回憶一下創(chuàng)作處女作《打井人之歌》時的情景？

阿爾泰：《打井人之歌》是我的處女作，1965年我十幾歲，那時候生產(chǎn)隊有勞動工分制，多勞動獲多工分，工分就是家庭收入。為多掙些勞動工分，我就參加了生產(chǎn)隊組織的挖井勞動。記得冬天挖井是一件特別辛苦的事情，先在凍結的土壤上點燃羊糞燒火，等它解凍了就開始挖，挖到新的凍土時繼續(xù)點燃羊糞，如此循環(huán)，并把挖出來的凍土裝在鐵桶慢慢往外搬運。勞動的艱辛、牧民的辛苦讓我震撼，于是當晚回家便寫下了這首《打井人之歌》，發(fā)表于《內(nèi)蒙古日報》副刊（1966年4月3日），這是我發(fā)表的第一首詩，從此走上了創(chuàng)作詩歌之路。

阿力瑪：您曾參加過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舉辦的全區(qū)首次文藝創(chuàng)作學習班，并結識了自己彼時敬仰已久的作家瑪拉沁夫，能否談下學習期間的趣事？

阿爾泰：瑪拉沁夫先生是我敬仰的作家之一。作為一名寫作者，理應有崇拜與敬仰的老師。在《花的原野》雜志社工作的時候，結識了巴·敖斯爾、烏力吉巴圖等老師，他們對我的詩歌創(chuàng)作有很大的啟發(fā)。參加全區(qū)首次文藝創(chuàng)作學習班時，瑪拉沁夫先生給我們講授了寫作課，第一次見到他，我激動萬分。通過參加這次學習班，學習系統(tǒng)的理論知識，參加各種寫作訓練，創(chuàng)作出《戀戀不舍的心》（1973年），后來也成為我自己早期的代表作。這首詩深受瑪拉沁夫先生的贊美和鼓舞，他囑咐我以后要多寫詩，先生的鼓勵至今難忘。

滿 全：能否回憶下您的知青歲月？

阿爾泰：那是1977年的冬天，作為干部到基層工作，被分配到了錫林郭勒盟東烏珠穆沁旗，并參加了“抗災保畜”工作。我時常懷念那次下鄉(xiāng)工作的經(jīng)歷，它豐富了我的社會經(jīng)驗，并促使我寫出了一些詩作。作家要學會觀察生活，生活是寫作的土壤，只有扎根于生活才會寫出好作品。

真正的詩人應該是時代與人民的歌者

文 鵬：在您的詩集《阿爾泰：蒙古風》（2008年）中頻繁出現(xiàn)“祖國”“草原”“家鄉(xiāng)”等空間，這些空間象征著什么？

阿爾泰：首先，這些空間象征著人民。沒有人民，家鄉(xiāng)便失去意義。沒有牧民，草原便失去生機。人民組成了家園、草原和祖國，有繁榮富強的祖國才有幸福安康的人民生活。其次，這些空間象征著文化。每個人都面對著兩種空間，熟悉空間與陌生空間的交織勾勒出了大地版圖，文化元素的滲透則會使陌生空間變成熟悉空間。

阿力瑪：能否展開談談您詩歌中常常出現(xiàn)的“人民”意象，您覺得詩歌、詩人與人民之間是什么樣的關系？

阿爾泰：人民是詩歌的真正主人，我用畢生的激情謳歌了祖國的人民和人民的祖國。我認為，詩歌、詩人與人民之間唇齒相依，有著血肉聯(lián)系。詩人可能會貧窮，可詩歌永遠不會淪落。詩歌能為生命帶來精神的力量，會萬古長青。人民的心聲就是時代最豪邁的歌聲，真正的詩人應該是時代與人民的歌者。詩人要扎根人民，詩歌創(chuàng)作要立足人民生活，人民是詩歌的主人，也是詩歌的評判者。詩人要歌頌人民、愛戴人民、為人民發(fā)聲。一部作品的好與壞，歷史和人民必定會給出答案。

文 鵬：您覺得詩歌創(chuàng)作中最重要的秉性是什么？

阿爾泰：天賦、良知和情感。有天賦、有才氣的詩人才能寫出靈動的作品，有良知的詩人才會創(chuàng)作出來高尚的作品。詩人也要愛恨分明，情感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原動力，詩歌是詩人在紙上宣泄的激情。沒有刻骨的愛、銘心的恨就寫不出豪情萬丈的詩篇，只能寫出不痛不癢的詩行。

滿 全：的確，對于作家來說，良知、公德和人格很重要，上善若水，才能海納百川，先做人后寫作。

阿爾泰：是的，你是什么樣的人，便會寫出什么樣的作品。有時作品魅力來自人格魅力。

文 鵬：對于當今的年輕作家，有何期望與建議？

阿爾泰：終身學習、學會做人、潛心創(chuàng)作，珍惜當下。

滿 全：您現(xiàn)在用的名字是筆名還是原名，是否還用別的名字發(fā)表過詩歌？對文學史料學來說這一問題也很重要。

阿爾泰：父母給我取的名字是“阿如泰”，意思是在我后面有弟弟、妹妹。我曾經(jīng)用“牧民阿如泰”這個名字發(fā)表過作品，后來想要追求更詩意一點，就用“阿爾泰”這個名字了。

阿力瑪：您接下來還有哪些創(chuàng)作打算？

阿爾泰：最近，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準備收藏我的一些手稿和初稿，需要為之做一些準備，還做一些修修補補工作。創(chuàng)作方面，若有靈感和沖動就繼續(xù)創(chuàng)作，我還是想要保持創(chuàng)作的持續(x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