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顏光敏的《顏氏家誡》一書，內容上貼近家庭倫理和日用常行之實，言辭諄切而近乎絮叨。靜心細讀，一位嘔心瀝血為子孫計而又頗具遠見的家長形象會不時地在腦海浮現。顏光敏是誰？《顏氏家誡》又是怎樣的一部書？

顏光敏（1640—1686年），字遜甫，更字修來，號德園，晚號樂圃，山東曲阜人，復圣顏回第六十七代孫。清圣祖康熙二年（1663年）鄉試中式為舉人，六年（1667年）成進士，補授內國史院中書舍人；兩年后升禮部儀制清吏司主事。康熙九年（1670年）二月，充會試同考官，分校《易經》，得士十八人，均一時名士；三月，出監龍江關稅；五月，以覃恩誥授奉直大夫。康熙十四年（1675年）改吏部稽勛司主事，本年十二月誥封奉政大夫。康熙十六年（1677年）奔父喪，哀毀成禮。三年除服，家居養病并南游吳越。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起補吏部驗封司主事，次年正月遷吏部驗封司員外郎，署考功司事。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三月，升吏部驗封司郎中。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在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任上病逝。顏光敏歷仕禮部和吏部十余年，勤于政事，達于治體，立朝侃侃不阿，同僚視為楷模。顏光敏生而早慧，一世勤勉，好學覃思，手不離帙，公暇之季，銳意著述，在詩文、時藝諸方面都取得了傲人的成就。他的詩歌掩先代諸家之長，廁身“金臺十子”之首，盛名滿京華，有《樂圃詩集》行世。顏光敏講解儒經，能夠折中群賢自出新義，對《大學章句》獨得奧旨。另有《舊雨堂集》《未信堂時藝》《未信堂近稿》《音正》《音變》《訓蒙日纂》《京師日歷》《德園日歷》《南游日歷》等書存世，這些著作或有補于世道，或有益于學術，足以光大藝苑、補苴史闕，具有很高的文史研究價值和社會認識價值。

《顏氏家誡》是一部誡子家教類的著作，分“敦倫”“承家”“謹身”“辨惑”四卷。據顏肇維（顏光敏之子）撰寫的《顏修來先生年譜》記載，這部書著于康熙十七年（1678年）顏光敏丁父艱家居期間。雖然書名“家誡”，但內容上既不是當時常見的圣諭注腳似的族規家訓，也不拘泥于家庭內闈瑣事，而能極力向外拓展思路，“時時稱述祖訓，陳忠孝以勉后學”，孝雙親、睦宗族，憶父祖、揚風烈，謹言行、樹風操，辨迷惑、命勉學，傳示訓詔子弟，使后人讀此書而能惕然自警，修身務本，學為好人——世人因此將這部書與北齊黃門侍郎顏之推的《顏氏家訓》同觀，以為“均有光于復圣”。書成之后，顏光敏曾請著名學者顧炎武代為勘正，然而直到顏光敏去世，該書都沒能刊行。直到一百多年后的清嘉慶三年（1798年），顏光敏的重孫、江蘇興化縣令顏崇槼攜本書謄稿本拜訪時任浙江學政的阮元，請他校訂付梓，阮元用硃筆作了刪改，并在本年秋刊刻于浙江節署，這就是該書的嘉慶阮元刻本。山東友誼出版社1989年出版《孔子文化大全》叢書，“述聞類”中收《顏氏家訓顏氏家誡》，其中《顏氏家誡》影印嘉慶阮元刻本和曲阜師范學院（今曲阜師范大學）圖書館藏《顏氏家誡（謄稿本）》。2021年，“顏氏文獻叢書”由線裝書局出版，其中《顏光敏詩文集校注》據阮元刻本過錄，并校以謄稿本，且為每章擬定了標題以便檢索。

《顏氏家誡》首卷“敦倫”，其中都是關于敦睦倫常的內容。在中國古代，倫理是社會的重要支撐，人們將最基本的倫理關系概況為“五倫”，即“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五種人倫關系，并將“忠、孝、忍、悌、善”作為五倫關系的準則。談到“父子有親”，書中說，父母愛子女是無私的，父母愛子女比愛自己還要厲害，子女侍奉父母要讓他們高興；談到“長幼有序”，書中寫到兄弟手足之間是骨肉至親，應當歡諧相處，兄弟們要力戒鬩墻之爭、驕妒相待；談到“朋友有信”，書中說朋友一倫必不可缺。本卷中，作者還談到族人之間、姻親之間等如何相處的倫常問題。

第二卷“承家”，作者主要在家風家教、家鄉風物、家事家傳上著筆，用大半卷的篇幅追憶父祖兩代的嘉言懿行，并拿先朝王公貴胄丑態窘境加以比較，更加凸顯父祖風烈慷慨。顏光敏的祖父顏胤紹，明思宗崇禎年間進士，歷任知縣、同知、知府等職，為官清正剛烈。崇禎十五年（1642年）閏十一月，清兵破河間府，顏胤紹攜家眷自焚殉節，鄉謚“忠烈公”。同年臘月，兗州被清軍攻破，光敏父伯璟、母朱氏均遭亂軍荼毒，幸而不死。顏伯璟聞父死訊，千里匍匐尋得亡父骸骨歸葬故里。伯璟入清后絕意仕進，以贍養寡母，撫育子、弟為己任，平生坦易，不沽名譽，鄉謚“孝靖先生”。顏胤紹沒有著作存世，顏伯璟也沒有多么煊赫的事功，但他們忠烈千秋的義舉、剛正不阿的精神以及孝悌忠義的家風無疑是留給子孫引以為傲的寶貴精神財富。生為圣人遠裔，長于忠孝之門，顏光敏撰著家誡，既然以整齊門內、提撕子孫為要，在自家家族歷史的書寫上施以濃墨重彩，也就不難理解了。

第三卷“謹身”。謹身這個詞見于《孝經·庶人》：“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謹身節用，以養父母，此庶人之孝也。”唐玄宗注：“身恭謹則遠恥辱，用節省則免饑寒。”可見，謹身就是“修身”的意思。作為官宦子弟該如何修身？作者告誡說為人不要心傲、不要賭博、不要媚人、不要攀附權貴、不要結交妓女、不要轟飲無度、不要觀睹時曲小說、不要不務正業、不要寢興不時，而要博施濟眾、要能收斂、要守身如玉、要預防日常危險、要遵攝生之道、要謀事深遠、要粗通醫術等等。古往今來，不朽事業誠在人品。顏之推在《顏氏家訓》中也極重修身，指出一個人如果不修身而又想在世上落個好名聲，就好像相貌丑陋偏要鏡子照出個美人來一樣。顏光敏在本書中不避繁瑣地臚列若干要怎樣不要怎樣，涉及的都是為人立世之大略，無非也是想表達“惟修身方能名于世”的道理。

“辨惑”是《顏氏家誡》的第四卷，共43章，文中涉及鬼神之有無、賭博之利害、習技求專精、賓主相見禮、天子耕籍禮、經學小學、卜筮風鑒、喪葬禮俗、真相驗證、科舉考試、持齋邀福、書法宿源、農學常識、孔門傳說、治喪陋習、釋典精義、楊墨之流等等，內容極其駁雜。本卷內容看似屬文淺易、無甚高論，但考慮到其中所論全是那個時代與人們日常物質生產特別是精神生活最為密切的事務，我們也就不難體會作者意欲規物范世、禔身淳俗以為人文風化之助的深意了。

顏光敏身后一百余年間，顏氏后人承續先祖圣訓，篤學重教，詩禮傳家，賢達輩出，無論做官還是為民，都十分重視家族文化的傳承和積累，紛紛著書立說，文脈綿延不絕。據清朝道光年間曲阜人孔憲彝所輯《曲阜詩鈔》卷三顏肇維詩前“小傳”記載，顏光敏的女兒顏恤緯，孫子顏懋齡、顏懋僑、顏懋儨、顏懋企、顏懋仝，重孫顏崇榖、顏崇儉、顏崇槼、顏崇棻、顏崇榘等，均工于詩藝，允為一門風雅，堪稱文獻世家。至于顏肇維等為官者，也多能弘揚家風，注重文教，關心民瘼，推誠撫循，政聲卓著——凡此種種，《顏氏家誡》這部以萃渙修睦、約束群情為教旨，語不煩而賅、意不賅而精的小書，恐怕也功不可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