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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頻:把自己隱藏在人群中
來源:中篇小說選刊 | 孫頻  2023年05月08日09:21

1.我第一次意識到船是活著的,是有生命的,會像人類一樣,生老病死,更新換代,是從一位船長嘴里聽到的,他說起一次他遠洋中的經歷,當船走到大西洋的時候,他忽然覺得這條船對他很好,他還說,人應該對船好一點,這樣船才會對人好。我忽然明白了,這是一種只有在大洋深處才會有的孤獨與慈悲,那里是海的世界,魚的世界,也是船的世界,人在那里連個配角都不算。

2.在寫這篇小說之前,我先后采訪了十位船長,三位大副,三位三副,N位水手。每次上船去采訪的時候,我最發愁的是,怎么介紹我自己。如果你說你是個作家,來采采風,他們會把你當成類似于報社記者一類的角色,在你面前會隱藏起所有真實的想法和情感,只說適合在報紙上出現的話,所有人無師自通地學會了這一點。如果我說我就是來玩的,人家又覺得你是不是閑得實在發慌,閑得發慌也別來擾亂別人工作。如果我說我就是對你們的海上生活有興趣,人家又覺得你像個窺視狂,在窺視別人的生活。而我最理想的狀態是,深深地把自己隱藏在人群中,最好像個無業游民。因為終日晃來晃去顯得有些無所事事,連隔壁的小姑娘都看不下去了,一次,她終于忍不住問我道,難道你不工作嗎?我說,不工作。她說,那你沒有錢怎么辦。我說,瞎活唄。過了一會兒,她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你一定是在家里開了一家網店,所以不用出去上班。我……

3.一次,在船靠岸之后,船員們都下船休息,連船長和老軌都上岸散步去了,我正發愁船上就我一個人怎么辦,一個剛上船的小三副對我說,走,我帶你看大船去。我很高興,跟他下了船,走了沒幾步就看到,一條漂亮的大船轟然出現在我們面前。他得意地說,這條船夠大吧,你看上面的圖案是藍色的,多漂亮。我說,這船怎么不出航?他說,她不出航的,就泊在這里不動。我這才知道,這個世界上所有的船都是女性的,沒有一條男性的船,她們像一個古老的女性氏族,和人類幾乎同時出現在地球上,一代一代繁衍生息,成為一個龐大而榮耀的家族。

4.我在看過可以吞吐火車的大船之后,再去看那些衰老破舊的小木船,忽然明白了船員們說過的話,船是活著的,可以出生,可以長大,可以衰老,也可以死去。他們給我講了一個關于船的故事,有一條客滾船老了,老板想把她賣給航運公司,卻遭到了全船船員的集體反對,他們日夜看守著那條舊船,生怕被人買走。后來航運公司帶著自己的舵手和老軌,用麻袋裝著現金,付款之后半夜偷偷把船開走了。船員們發覺之后,流著淚去追那條舊船。

5.我和朋友在海邊找一家飯店,在高德上搜索一番,跟著導航過去,發現那不是飯店,而是一條擱淺的被多條鐵鏈拴住的大船,但導航執意說目的地已到達。我們走近了才發現,原來這是一家用船改造成的飯店。也就是說,這條船已經被驅逐出了船族,而變成了陸上建筑物的一種,只是還偽裝成船的樣子。我站在岸邊看了她很久,心里很難過。因為船最渴慕的是遠方和自由,而她卻被囚禁在此,變成了海陸之間的一個囚徒,如果可能,我真想把她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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