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謙

《滾大冰》，李謙著，中信出版社2023年1月第一版，32.00元

民俗往往寄托著人們對美滿團圓的憧憬，飽含著在外漂泊的游子對故鄉(xiāng)最樸素的思念。當前，如何引領兒童接納中國傳統(tǒng)民俗文化已經成為兒童文學發(fā)展的重要命題。近年來，吉林作家李謙通過大量的實地走訪、調查，在《熊與女孩》《與虎為鄰》等作品中完成了對于長白山區(qū)地域特點的抓取，對這一命題進行了有力的創(chuàng)作回應。在新書《滾大冰》中，她以更加飽滿的筆觸聚焦民族文化與年俗傳承，游刃有余地引領讀者往返現(xiàn)實與回憶中的“故鄉(xiāng)”，不但探索了兒童小說成長書寫的多維度，也通過代際間的交流對話探討了民族文化傳承的可能性。

以農歷春節(jié)這一特殊時間點為契機，《滾大冰》中講述了一對心存隔閡的父子返回長白山腹地深處的老家，在年俗與親情的治愈中敞開心扉、溫暖彼此的故事。在敘事結構上采用了一明一暗兩條線相互嵌套的模式。在明線層面講述了一個在返鄉(xiāng)后父子之間“雙向成長”的故事。借由少年林夏的視角，“霸下屯”地名的由來，山林間自由生長的梅花鹿群、金雕和小松鼠，老祖關于屯子的一口袋神秘傳說，掛燈籠、滾大冰、抽冰猴等極富有北方風味兒的生活圖景被一一呈現(xiàn)，無不述說著這片土地上的無限生機。讀者也得以知曉，在父親林杉與母親離異之后，已經三年沒見過父親的南方少年，如何在來到霸下屯后一步步被這片林海雪原網住了原本渴望逃離的童心。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對于語言節(jié)奏的把控，不但寫出了東北地域文化中的質樸深情，更賦予了小說以音樂性的意蘊。在第七章《爸爸掉進了冰窟窿》中以充滿詩性、浪漫的筆觸描繪了對當今兒童已經非常陌生的元宵節(jié)“滾大冰”這一年俗，在夜幕降臨時霸下屯男女老少全都沉浸在冰上狂歡的節(jié)日氛圍之中。屯子像一首喧鬧的交響樂，每個人的歡樂都是樂曲中跳躍的音符，“人們由著自己的心，滾出各自的姿勢和速度，想滾多久，就滾過久，想滾成什么樣，就滾成什么樣”。熱鬧歡快的滾滾聲浪釋放出霸下屯的野性張力。

在父子倆體驗年俗的同時，作者也不斷插敘爸爸、奶奶兩代人的家族往事作為故事的暗線，蒼涼而苦澀的底色為小說增添了敘事的復調。對林杉來說，有關霸下屯的童年記憶中有太多不堪回首。不論是在八歲那年元宵節(jié)和奶奶、媽媽意外掉進了冰窟窿后，落下了“恐病癥”的病根兒；初二時當城里同學來看“滾大冰”，他認為這是封建迷信而不敢抬頭；再到后來每年只有元宵節(jié)那一天才能見到奶奶，林杉將對“滾大冰”的排斥抗拒刻在了記憶深處。但他沒想到的是，當人到中年走遍千山萬水后，排斥抗拒多年的“滾大冰”卻成了流淌在血液里的文化記憶，讓他日思夜想、不管不顧地拋下一切，跋山涉水，風里雪里，千里萬里帶著兒子回到老家。不同代際之間有關年俗的文化記憶在還鄉(xiāng)后形成了敘事的交匯，故事與故事中的人物都變得生動起來。

在兒童小說創(chuàng)作中，家族往事、代際矛盾總是寫不盡的話題，但在這本書中，李謙選擇通過呈現(xiàn)代際間的價值認同與文化傳承，實現(xiàn)幾代人情感裂隙的彌合。在父子倆相處的這些天里，他們逐漸敞開心扉，共同尋找著在回鄉(xiāng)之前所從未期待過的精神家園。在父親的耐心引導下，林夏充分調動自己的體魄心智，體驗了制作冰猴、救助雪貂、砍柴生火等從未有過的快樂，在原生態(tài)的自然生活中拔節(jié)生長。與此同時，兒童也在父親“回家”的旅途中扮演著治愈性的角色，在第十四章中當林夏聽完父親講述壓在心底的有關奶奶的故事后，他產生了深深的憐愛，迫切地想要保護這個滄桑的中年男人。至此，父與子在“童年”的重構中共同補上了有關成長的缺失。隨著消失已久的奶奶回到霸下屯，老屋打掃之謎也被解開。當祖孫三代人團聚在為奶奶打造的水晶宮中，輝煌燦爛的宮殿讓那些蒼涼的往事也短暫地溫暖了起來。隔在人們心中的冰雪終會消融，不久后春天的到來將會把新的生機帶給人間，古老年俗里所蘊含的文化記憶也將繼續(xù)通過代際傳承的方式延續(xù)下去。

當然，在《滾大冰》所講述的遠遠不止是林家?guī)状说墓适拢€塑造老祖、大民、大武、咚咚等一批霸下屯的村民形象，通過描寫他們的日常生活中的“常”與“變”，述說著在巨大的時代變遷中，生長于斯的人民在應對挑戰(zhàn)中走向新生。盡管山里的常住人口越來越少，扭秧歌燈的習俗逐漸沒落、消失，各家門前還在執(zhí)著地燃起荷花燈、鯉魚燈、胖娃娃燈等等冰燈，唱響飽含新意的“滾冰咒”，從中可以看出盡管當前處于從傳統(tǒng)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轉型的進程中，但霸下屯的生命與靈魂絕不會無聲無息地走向消亡，而是以豐饒的資源和高貴的精神迎接著來自外部世界的矚目。當新的新型媒介和圍觀人群涌入，屯子只經過短短的慌張和失措，就坦然以待。在小說末尾的另一情節(jié)中，原本執(zhí)拗的老祖也在知道泉水存在嚴重污染后同意接通自來水，既體現(xiàn)了來自國家政策層面的關愛，也體現(xiàn)出原本執(zhí)拗的老人對于時代變遷的接納，這是新文明的開始，也閃耀著作者對于理想人性光輝的美好期待。

作為一部兒童小說，《滾大冰》有著豐富的闡釋空間，故事如同書中的“水晶宮”一般，像一顆巨大的多棱鉆石，折射出晶瑩剔透、華光熠熠的解讀可能。我們不僅能讀到作者扎根鄉(xiāng)土多年，在人情世相、風物年俗中提煉出傳播文化根性的秘訣，也能讀到現(xiàn)代人如何在由血緣所凝聚的家庭與家族關系中重建彼此的聯(lián)系，更能在歷史發(fā)展與時代變遷中探討人與土地、人與自然、人與文明的關聯(lián)，并重新確立自我生命的意義。李謙以扎實、細密的筆法對長白山地域文化進行深度的刻畫，在形成以多維視角再現(xiàn)年俗之美的創(chuàng)作思路的同時，也在回應著如何堅守中華民俗文化立場，提煉出展示中華地域文明的精神標識，講好中國故事的時代命題。

在一個終于能夠返鄉(xiāng)團聚的春節(jié)，閱讀《滾大冰》這本小書，無疑像收到一份珍貴的伴手禮，沉浸在泛著淡淡粉紅色的積雪的余韻中久久不愿離開，也期待更多的讀者從這個美妙的作品中讀出溫馨、讀出童趣，去找尋發(fā)生在身邊的文化符號，傳承一段屬于自己的美好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