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詩的寓意

1300年，出身底層貴族家庭的但丁當(dāng)選為佛羅倫薩的六位行政官之一，但在1302年就因卷入貴爾夫黨分裂出來的黑白黨爭，被執(zhí)政的黑黨判處永久流放，不得不流亡斯加拉家族統(tǒng)治下的維羅納。但丁于此用拉丁文完成了《論俗語》。1306年他又客居盧尼的瑪拉斯庇納侯爵宮廷，在此用意大利方言完成了《饗宴》。但丁曾一度寄希望于1310年即位的法王亨利七世能夠攻入佛羅倫薩使其得以返鄉(xiāng)，終而泡影破滅。亨利七世去世后不久，但丁再度亡命維羅納，庇護人是年輕的斯加拉大親王。

但丁出于感激，向他的庇護人呈上《神曲》中最后一部《天國篇》的已完成章節(jié)，并附上一封信，為他的不朽著作釋義，這便是今日所見的《致斯加拉大親王書》。信件用拉丁文寫成，日期當(dāng)在1319年前后。其中第七節(jié)有一段話多為后代詩家援引，但丁 (1970: 80-81) 在此提醒他的親王好友，他呈上的這部書稿并非只有一種意思，而是意義豐富，多重交疊：

為了闡明我們要說的話，則須知曉這部作品的意義不是單一的，相反它可以說是多義的，即含有不止一種意義。因為一種意義是字面理解，另一種意義卻是借文字所提示的事物而得；前一種稱之為字面義，后一種則為寓意 (allegorical) 義或神秘義……

但丁此信究竟是否出自但丁手筆，后世未見定論。但丁的上述文字為朱光潛先生的《西方美學(xué)史》援引，名之為 “詩為寓言說”。但是既言 “寓言”，讀者很容易聯(lián)想到伊索寓言、拉·封丹寓言一類動物故事，跟這里的 “寓言義” 不是一碼事。考慮到以上但丁的詩為寓言或者寓意說，先時《饗宴》中作者即已有明確陳述，是以無論《致斯加拉大親王書》是真是偽，但丁本人的不朽《神曲》有字面義、寓意義、道德義及奧秘義四解，進而以 “寓意義” 統(tǒng)稱字面義之上的寓意、道德、奧秘三種精神義，確鑿無疑應(yīng)是但丁本人詩學(xué)思想中的一個核心部分。

以上述詩的寓意義來看《天國篇》的空間布局，首先但丁的九重天宇宙學(xué)就分別呼應(yīng)了中世紀(jì)以 “自由七藝” (septem artes liberales) 為基礎(chǔ)的十一大學(xué)問。換言之，它們首先是知識的象征。具體來說，月亮天對應(yīng)文法，水星天對應(yīng)辯證法，金星天意指修辭學(xué)，太陽天意指算術(shù)，火星天象征音樂，木星天象征幾何，土星天指向天文學(xué)。在這之上，恒星天象征作為自然科學(xué)的物理學(xué)和作為第一學(xué)科的形而上學(xué)。更往上的水晶天，象征道德科學(xué)即倫理學(xué)。最后，超越時間與空間，亙古如斯的最高天即凈火天，那是上帝的居所，對應(yīng)神學(xué)。格日波斯基 (2015: 47) 在其《但丁的宇宙學(xué)與哲學(xué)世界》一書中強調(diào)《天國篇》里九重天的以上寓意解讀可以清晰呈現(xiàn)但丁的中世紀(jì)宇宙想象，以每一重天呼應(yīng)人類知識的不同階段。故此：

認(rèn)知的秩序因而同一于學(xué)問的秩序。托勒密的 “世界機器” (machina mundi)，其運動與運作原理被視為一種隱喻，彼恒定不變的宇宙體系，則可被認(rèn)為是知識統(tǒng)一的象征，各門知識多元和諧地統(tǒng)屬于那個 “永恒智慧”。

但是，很顯然但丁的天國階級與世俗學(xué)科的對軌并不是嚴(yán)絲密封逐一對應(yīng)的，例如第八層恒星天，就同時呼應(yīng)了物理學(xué)與形而上學(xué)兩門經(jīng)典學(xué)問，這在亞里士多德哲學(xué)中，毋寧說也是最為舉足輕重的兩部同題著作。是但丁以神圣空間寓指世俗知識并非亞里士多德和托勒密體系的精確重構(gòu)，反之可以說是融合假道拉丁文本的阿拉伯影響，建構(gòu)起了空前絕后的但丁空間詩學(xué)。

《饗宴》中闡述詩的上述四種意義時，但丁強調(diào)字面義是起點，沒有字面義后面四種意義無從談起。但是字面義再重要，也是始終作為廣義上的寓意義而存在的。換言之，即便是字面義，也須當(dāng)做寓意義、道德義和奧秘義來讀解。但丁的詩為寓意說很顯然是源出中世紀(jì)流行的寓意解經(jīng)說，即圣經(jīng)闡釋的微言大義傳統(tǒng)，而這個傳統(tǒng)的集大成者便是阿奎那。

2. 但丁與阿奎那

詩有字面義、寓意義、道德義和奧秘義的說法，一個直接來源便是阿奎那在《神學(xué)大全》中提出的 “圣經(jīng)可以一詞多義嗎？” 這一問題。對此，阿奎那給出了明確無誤的肯定答復(fù)。在展開論證的同時，他還對一千年流傳下來的寓意解經(jīng)說做了歸納和總結(jié)。阿奎那 (1947: 11-12) 指出：

其他一切科學(xué)中事物系由言詞指明，唯獨這一門科學(xué)中，為言詞指明之事物，本 身就是一種指意。因此以言指物的第一種指意屬于第一種意義，即歷史的或字面的意義。而以言表述的事物本身亦在指意的那一種指意叫做精神義，它立足于字面之上，也是字面義的先決條件。這一精神義又可分為三重……就《舊約》中的物事指明了《新約》中的物事而言，乃有寓意義；就基督所為，或者說基督所以指示的事物是我們的表率而言，乃有道德義；而就它們指向維系永恒榮光的事物而言，乃有奧秘義。

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但丁以字面的、寓意的、道德的、奧秘的四種意義來解讀《神曲》，直接照搬了阿奎那的分類法。因此，在《神曲·天國篇》的空間等階中，阿奎那成為第四重太陽天的接待人。但丁天國的空間結(jié)構(gòu)還是典型的托勒密地心說圖解，是由地球位居中心，外有火焰帶圈繞。再往外延伸，第一圈即第一重天，是月亮天，是信誓不堅定靈魂的居所。第二圈即第二重天是水星天，居住著生前積極做好事和建功立業(yè)的靈魂。第三重天是金星天，接納多情的靈魂。第四重天是太陽天，是智慧的靈魂的居所。第五重天為火星天，是殉道者靈魂的家園。第六重天是木星天，公正賢明的靈魂于此安家。第七重天是土星天，居有沉思默想的靈魂。第八重天為恒星天，贊美基督和圣母瑪利亞。第九重天為水晶天，那是天 使 的 居 所。九重天圍繞地球旋轉(zhuǎn)。再往外是靜止不動的靜火天，它超越時間和空間，永恒如斯，那就是上帝的居所了。在無形的上帝與九重天之間則是基督及其兩支軍隊顯形的白玫瑰。

我們來看但丁 (2002: 574-575) 如何描寫智者的居所太陽天，這里完全是光的空間，一切物理形狀在這個光輝燦爛的空間里完全失去了意義。

那些在我進入的日天之自身是應(yīng)該多么輝煌啊，因為它們不是由于它們的顏色而是由于它們的光而顯現(xiàn)在我眼前的！即使我召喚天才、藝術(shù)和寫作經(jīng)驗來幫助，我 也不能把它描寫那樣鮮明，使人們會想象出它來；但愿人們相信它而且渴望看到它。如果我們的想象力不足以達到這樣的高度，這不是令人驚奇的事，因為人的眼睛從未見過光度超過太陽的物體。

就在這光輝燦爛的太陽天里，但丁悉心安排了對神學(xué)和哲學(xué)深有研究的一眾靈魂。這些神圣的靈魂但聞其聲，不見其形。一個靈魂就是一團隱隱約約的發(fā)光火焰，而發(fā)聲的靈魂正是阿奎那。他對但丁介紹了他的同胞，“這位在我右邊離我最近的曾是我的兄弟和我的老師，他是科隆的阿爾伯圖斯，我是托馬斯·阿奎那。如果你想同樣值得所有其余的人，那你就用你的眼光隨著我的說明環(huán)視這個幸福的花環(huán)吧” (但丁 2002: 575)。

劍橋大學(xué)意大利與英國文學(xué)教授柯克帕特里克 (2004: 5) 認(rèn)為但丁并不是阿奎那的盲目追隨者，但是在《天國篇》中但丁借阿奎那之口宣示了《神曲》的至高主題。柯克帕特里克認(rèn)為，阿奎那讓但丁頓悟宇宙原不過是一本書，指的是《天國篇》最后但丁凝神觀照最高天的永恒之光，終于看到分散在整個宇宙的萬事萬物，如今被愛裝訂成了一冊書卷。眾所周知，阿奎那秉承亞里士多德哲學(xué)，但丁構(gòu)思讓阿奎那來主持太陽天，可以說是適得其所。

3. 貝雅特麗奇

但丁第一次見到他魂牽夢縈的貝雅特麗齊是在1274年5月1日，那一年但丁九歲，貝雅特麗齊八歲，穿一件朱紅衣裳。18年之后，但丁 (1973: 3-4) 在《新生》第二節(jié)中這樣追憶了這個讓他永世刻骨銘心的時分：就在那一瞬間，我說實話，那居住在我心底最隱秘處的生命的精靈，便開始劇烈顫動起來，甚至不可思議地波及我身體里最纖細(xì)的血管。它一邊顫抖一邊說道，“Ecce deus fortiori me, qui veniens dominabitur michi (這位比我更強大的神要來主宰我了)”。

按照但丁的說法，從這一刻起，他明白自己已經(jīng)無可救藥地淪為愛的奴隸了，須臾不得解脫；愛情必將玩弄他于股掌之間，除了唯命是從，他別無選擇。這是典型的中世紀(jì)騎士文學(xué)話語，這跟一個剛?cè)脬露辍⑦h(yuǎn)遠(yuǎn)談不上具有自足情感的兒童又有什么關(guān)系？歌德說，哪個少年不多情，哪個少女不懷春？可是歌德筆下的少年維特年當(dāng)25歲，這也正是他本人寫作此書的年齡。由是觀之，但丁初見貝雅特麗齊那一如雷轟頂?shù)恼鸷常c其說是發(fā)生在遙遠(yuǎn)的真實空間之中，毋寧說是詩歌想象空間的一種再創(chuàng)造。

相較于歌德，天才詩人但丁的情感更為敏銳而且堅定。歌德寫作的時代背景是啟蒙；但丁詩作的意大利語境則是 “新體” (Stilnovo)，或者說 “溫柔的新體” 詩風(fēng)。同恩格斯視之為中世紀(jì)騎士文學(xué)典型的破曉歌一樣，它們的淵源都是法國的普羅旺斯情歌。將心愛的女子極樂化和極其神圣化是這類詩歌的基本路數(shù)。《煉獄篇》第二十四歌中，但丁安排了已故的溫柔新體派詩人盧卡的波拿君塔出面，恭維但丁是以《通曉愛情的女郎們》這首詩開始，創(chuàng)作出新體詩的人。“通曉愛情的女郎們” 是但丁贊美貝雅特麗齊第一歌的第一行，收在《新生》的第十九節(jié)里，這也是《神曲》中提及《新生》詩作的僅有一處。詩中說，愛將致命寒霜吹入齷齪心田，凍結(jié)摧毀其一切所思，但凡人看她一眼，要么立即高尚起來，要么一命歸西。這完全是圣經(jīng)中的話語，貝雅特麗齊渙然便是上帝發(fā)聲其中的燃燒的荊棘。由是而觀，早在詩人啟筆歌唱心上人之際，便已為但丁日后天國向?qū)У拇_認(rèn)埋伏下了一種必然性。

貝雅特麗齊跟但丁本是鄰居，按說兩人門當(dāng)戶對，本該是一對青梅竹馬的戀人。不過現(xiàn)實中貝雅特麗齊似乎畏于流言蜚語，一直在躲避瘋狂熱戀著她的小但丁，以至于佛羅倫薩街頭一次難得的問候，都讓18歲的但丁欣喜若狂，義無反顧地一頭扎進溫柔的新體詩人行列。《新生》第三節(jié)中的十四行詩《致每個被俘的靈魂》記述了但丁與貝雅特麗齊九年之后的又一次邂逅。當(dāng)時是早上九點，這位楚楚動人的女郎身穿白衣，走在兩位年紀(jì)稍長的淑女中間，跟惶恐不知所以、站在街邊的但丁奇跡般地打了一個招呼。這恐怕是但丁一生中貝雅特麗齊僅有的一次跟他說話。但丁說他當(dāng)時欣喜不已，如酩酊大醉，一夢過后，乃寫出上述十四行夢幻詩一首，發(fā)給同時代的先輩詩人以求教正。得到的回復(fù)眾說紛紜，有人認(rèn)為但丁如此狂熱，是體液 (humour) 失調(diào)，該洗個冷水澡清醒清醒。不過當(dāng)時溫柔新體派的領(lǐng)軍人物卡瓦爾坎提同樣以一首十四行詩答和，給但丁新詩以充分肯定，兩人由此成為至交。有人評論說，假若但丁的詩人生涯止步于此，他會被人崇拜，但 “今天只會有常青藤大學(xué)里的少數(shù)研究生閱讀他的作品，就像那些多被忘卻的但丁同時代詩人中的任何一位那樣。但是，一場災(zāi)難把一切都改變了” (Baxter 2018: xvi)。這場災(zāi)難便是美人紅顏薄命，1290年正值花信年華的貝雅特麗齊，早早離開了這個世界。噩耗傳來，但丁頓感天塌地裂，感覺是上帝拋棄了佛羅倫薩。佛羅倫薩鄰家女貝雅特麗齊跟《天國篇》中引導(dǎo)但丁直達最高天的貝雅特麗齊是同一個人嗎？史學(xué)家和批評家對此不乏疑問。用但丁本人的話來說，貝雅特麗齊這一人物固然是源自他跟鄰家女一段未有結(jié)果的單相思，不過談到寓意義，那就頗費猜詳了。

美國批評家布魯姆 (1994: 81) 稱但丁是僅次于莎士比亞的西方經(jīng)典作家，認(rèn)為《神曲》“有如一切最偉大的作品，摧毀了世俗文字與神圣文字的分界。貝雅特麗齊對于我們來說，如今就是神圣和世俗融為一體的寓意，是預(yù)言和詩的結(jié)合”。在布魯姆看來，《神曲》具有重重隱秘寓意，需要闡釋，自不待言，而有鑒于這些神秘意義的中心矗立著貝雅特麗齊，這些隱秘寓意的闡釋，就絕不是可有可無，可以忽略過去的。布魯姆認(rèn)為貝雅特麗齊到底是不是真有其人抑或是不是某個佛羅倫薩銀行家的女兒，這些并不重要，《神曲》里的貝雅特麗齊實則是但丁本人獨特個性和偉大詩情的理想化投影。

在但丁的文學(xué)地圖學(xué)中，貝雅特麗齊其實是有跡可考的。通常認(rèn)為她就是佛羅倫薩銀行家福爾柯·波提納里的女兒，福爾柯曾是佛羅倫薩的執(zhí)政官之一。波提納里家族來自佛羅倫薩鄰近城市菲耶索萊，移居佛羅倫薩后，住在老城但丁家附近。1287年貝雅特麗齊嫁給佛羅倫薩的風(fēng)云人物、銀行家巴爾迪，三年后即香消玉殞。《神曲》開篇作者說自己人生中途，迷失正道，這是但丁按照《舊約》里人生當(dāng)活70年的說法，將他時年35歲的1300年定為其生命中途，可是但丁56歲時便因瘧疾辭世，并沒有活到70歲。有關(guān)貝雅特麗齊的第一手材料大都來自但丁的《新生》。貝雅特麗齊比但丁小九個月，大致生于1266年，1290年離世時年僅24歲。但丁十分迷戀數(shù)字 “九”，如《新生》第23節(jié)但丁說他九日九夜病倒在床，在虛弱之極的第九天，夢見貝雅特麗齊仙逝場景痛不欲生。這也導(dǎo)致但丁這位芳鄰的真相，愈發(fā)給詩人對神圣空間的無邊想象蒙上了層層面紗。

1293年《新生》完稿，但丁在結(jié)尾處說他如今感到語言無能為力，只能緘口，待將來找到更適合文體的時候再來寫貝雅特麗齊，希望用對任何女性都沒有說過的話來寫她。作為從《新生》到《天國篇》的過渡，在《地獄篇》第二歌中，但丁就讓他的心上人間接亮相了一回。時維吉爾道，他的靈魂在地域邊緣的 “林波” 圈里游蕩，有眼睛比星星更明亮，自稱是貝雅特麗齊的美麗圣女叫住他，讓他趕緊去救她被猛獸擋道的迷途朋友，而她之所以得知這個消息，又是因為殉道圣女桑塔露琪亞蒙圣母瑪利亞之命對她的囑托：

上帝的真正贊美者貝雅特麗齊呀，你為什么不去救助那個那樣愛你、由于你而離開了凡庸的人群的人哪？你沒聽見他的痛苦的悲嘆嗎？沒看見他正在風(fēng)浪比還險惡的洪流中收到死的沖擊嗎？(但丁 2002: 13)

在桑塔露琪亞這段通報但丁險境的話語中，交代了貝雅特麗齊在日后天國歷程中 “上帝的真正贊美者” (true praise of God) 的身份。青年但丁輾轉(zhuǎn)反側(cè)、求之不得的鄰家麗人在此升華為神圣空間的至善至美崇高圣女。昔年肉欲的苦惱生生不息地燃燒心底也好，抑或為賦新詩強說愁也好，至此脫胎換骨，斬盡情絲，升華進了虛無縹緲的天國。

貝雅特麗齊再度現(xiàn)身是在《煉獄篇》第三十歌。話說清晨時分，彩云中一位圣女出現(xiàn)在但丁面前，頭戴橄欖葉花冠，蒙著白面紗，身披綠斗篷，里面是烈火般的紅色長袍。這里的綠、白、紅三色分別象征著希望、信仰與慈悲。但丁說他一時沒有看清圣女的容顏，但是他的心照例像很久以前那樣，“敬畏得發(fā)抖，不能自已”———這是《新生》里他每次見到貝雅特麗齊便心驚肉跳的習(xí)慣用語。是以昔年的刻骨相思，讓他憑本能感覺到，眼前紅衣綠袍的圣女不是別人，正是十年之前離世的貝雅特麗齊。

耐人尋味的是，當(dāng)此煉獄最后一途出現(xiàn)的貝雅特麗齊全無舊日情分，但丁寫她像女王一般高傲，并且義正詞嚴(yán)地質(zhì)問他怎么認(rèn)為自己配來到這山上，意思是但丁耽于世俗恩怨，不配來此福地享受真正的榮光，這固然可以理解為修辭。當(dāng)初貝雅特麗齊親身下到林波獄，叮囑維吉爾搭救她那位迷途朋友，她當(dāng)然知道這里原本是但丁進入天國的必經(jīng)之途。但丁十分清楚他的夢中情人對他并非沒有怨言，誠如貝雅特麗齊接下來所說，她生前是以自己的容顏和美目指引但丁走上正道；可她一夕離世，但丁就撇開了她，移情別戀；當(dāng)她從肉體上升為精神，美與德益發(fā)彰顯之后，但丁居然無動于衷。為此她來到死者之門，哭著向引導(dǎo)但丁來此的維吉爾提出請求。假若但丁不付出流淚懺悔的代價，就渡過忘卻前身事的勒特河，那就是有違天命。

貝雅特麗齊引導(dǎo)但丁游歷天國，最終在最高天上的 “白玫瑰” 同心圓陣列中，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面。白玫瑰是天國制高點上圣徒們各就其位、天使們穿梭其間的光輝燦爛空間圖像。《天國篇》第三十一歌寫但丁在中世紀(jì)最著名的禁欲主義者與神秘主義者圣伯納德的陪伴下觀照永恒光芒。他終究還是筆下留情，沒有將他昔年的愛人寫成超凡脫俗的至高圣母。依著圣伯納德的指示，但丁抬頭在白玫瑰的第三圈中看到了按功受獎、端坐在自己方位上的貝雅特麗齊。這是但丁 (2002: 680) 見到他不朽心上人的最后一面：

我不回答就舉目仰望，看見她反射永恒的光輝給自己形成一個光環(huán)。任何一個凡人，即使?jié)撊牒Ｖ凶钌钐帲难酃饩嚯x那發(fā)出雷聲的大氣層最高處，都不及在那里我的眼光距離貝雅特麗齊那樣遙遠(yuǎn)；但這對我毫無影響，因為她的形象直接由上方向下映入我的眼簾。

至此，但丁當(dāng)覺悟到他昔年是隔著塵埃和空氣看他的心上人，其實是模糊不清的，唯有在這天國的最高處，貝雅特麗齊的形象可以直接入眼，“而無任何物體介于其間使它模糊不清” (但丁 2002: 680)。一如柏拉圖《會飲篇》中領(lǐng)略美的汪洋大海之后，迪奧提瑪提醒蘇格拉底，如今他所見不復(fù)幻相 (image)，而是真實 (reality)。但是，貝雅特麗齊終究是近在咫尺，遠(yuǎn)在天邊。但丁看到她向自己微笑，凝視自己，然后眼光重新轉(zhuǎn)向永恒的源泉。《天國篇》中與貝雅特麗齊的最后一別，她的回眸一笑終究還是令但丁此恨綿綿無絕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