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人進城奮斗，一直是當代文學，尤其是新時期以來小說敘事繞不開的題材。從1980年代路遙的《人生》，到21世紀石一楓的《世間已無陳金芳》等，作家的目光所到之處，農家子弟的彷徨、悲憤和奮斗，編織成一曲曲動人的敘事小調。不管是高加林還是陳金芳，他們都在“反抗絕望”。小說也借此，書寫了改革開放40余年來青年的精神成長。

閻真的長篇新作《如何是好》可歸入“青年進城”這一文學譜系，區別在于，前述作品篇幅不長，屬于中篇小說，高加林和陳金芳沒有文憑，是不折不扣的農家子弟；而《如何是好》則是實打實的大部頭，主角許晶晶是一位受惠于大學擴招、擁有重點大學本科文憑的小鎮青年，小說寫的正是她大學畢業后在城市奮斗的故事。

《如何是好》有著明快的敘事節奏，它以近乎“非虛構”的寫實筆法，抒寫“文憑通脹”背景下青年一代如小鎮青年、農家子弟的出路問題。面對這樣一個棘手的社會題材，作家閻真如何書寫？換句話說，在講故事方面，《如何是好》有著什么樣的“制勝法寶”？

故事一開始，即將大學畢業的許晶晶意外地丟了保研資格，深陷沮喪中。與此同時，男朋友章偉在麓城求職遇阻，決意回老家古陽縣當公務員。許晶晶來自省內邊遠縣城津陰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庭，她一心想離開小鎮在城市扎根。不料，屋漏偏遭連夜雨，父親失業，一時間，那副“逆天改命”的重擔壓得許晶晶喘不過氣。許晶晶對章偉愛得難舍難分，但在畢業關口，迫于現實壓力，兩人也只能分道揚鑣。保研失敗和失戀的雙重打擊，成了降臨在許晶晶頭上一系列災難的序幕。眼看考公務員無望，除了一頭扎進求職的大潮，許晶晶別無選擇。

這是作家拋給許晶晶的難題。自此以后，“如何是好”就成了懸在許晶晶頭頂的達摩克里斯之劍。也正是這種不知“如何是好”的迷茫，構成了小說的敘事動力。“失戀”事件后，小說開啟了一連串堪稱目不暇接的情節：從投簡歷石沉大海、求職連連碰壁到獲得電視臺的實習機會，從擔任教育機構培訓老師到成為地方國營地產公司的銷售冠軍，從拒絕富二代李亦明的追求到擺脫成功男士的“包養”誘惑，從跳出一位名叫比熊的戶外運動愛好者的PUA圈套到與電視臺攝影師小沈的情感分合，最后與送外賣的研究生葉能步入婚姻殿堂……在風雨如晦、“升級打怪”的謀生路上，許晶晶還曾因一時的貪念而墮入詐騙集團，被以高薪酬、高待遇之名騙至海南，最終僥幸逃脫。在表現手法上，作者以紀錄片式的詳實鏡頭，將許晶晶跌宕起伏的遭遇“一鏡到底”。

可以說，許晶晶的職場起伏與情感波折交替纏結，是《如何是好》引人入勝的“法門”，盡管如此寫法難免有陷入通俗文學套路化、程式化的危險，但作者深諳“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的敘事傳統，兩條線索被巧妙地編織起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將讀者的注意力牢牢抓住。除此之外，小說以許晶晶為圓心，將觸手伸展到學校、家庭和社會的廣闊空間，又將電信詐騙、PUA、婚戀市場、房地產行業的生態等社會話題自然融入情節中，為讀者營造了一個真實立體的故事環境。

其次，《如何是好》的故事并不復雜，作者也沒有故弄玄虛、對情節進行過度戲劇化的設置，而是秉承一種貼近現實、求真求實的姿態，以第一人稱的口吻，讓人物現身說法，對主人公許晶晶復雜幽微的內心世界做了淋漓盡致的展現。當許晶晶開口傾訴自己的煩惱、迷茫、痛苦和奮斗時，讀者仿佛聽見親切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許晶晶并不是一個“逆天改命”的成功者，小說寫了她對家庭出身的自卑和羞恥感，以及面對金錢和權力誘惑時的猶豫與不安。費孝通認為，傳統鄉土社會是“阿波羅式”的，有一套穩固的社會秩序和價值觀；而現代社會則是“浮士德式”的，充滿了變動和誘惑，就像浮士德所面對的魔鬼靡菲斯特。在這個意義上看，許晶晶和1980年代的高家林一樣，都是矛盾結合體，他們夾在鄉土社會的倫理秩序與現代社會理性化、工具化的邏輯縫隙之間，只不過高加林最后回到鄉下，在城鄉流動性幾近于無的特殊年代，他所遭遇的困境比許晶晶更甚。

不過，許晶晶遭遇的困境，也并沒有超出大部分讀者的認知范疇。讀者大可將其遇到的每個難題在現實層面“還原”出來，并與自身經歷形成對照。換句話說，《如何是好》堪稱一部具有可操作性和參考價值的青年“城市生存指南”。有了這個前提，再來審視許晶晶的形象，或許會讓人對她產生更深刻的“同情之理解”。

像許晶晶這樣的形象，映照出的是一個由農耕社會傳統、家庭教養與學校、社會實踐生活構成的道德世界。許晶晶身上有著小鎮青年的樸實、勤勞，但她無疑也是功利的。她深知城市的殘酷，若要在城市立足，當務之急就是找到穩定的工作。面對求職門檻的升高和文憑的貶值，許晶晶沒有“高不成低不就”，找不到編制，便退而求其次，從當編外的培訓老師開始，由零做起，一步一個腳印往前走。

許晶晶是無數農家子弟、小鎮青年的縮影。如社會學者程猛在《“讀書的料”及其文化生產——當代農家子弟成長敘事研究》一書中指出的，許晶晶這類農家子弟身上的痛苦，也是父輩們的痛苦，更關鍵的是，這種痛苦是“改革開放之后劇烈的社會變遷和呈現差異在個體內心世界的投影”，“當社會發生結構性的改變，個人英雄主義式的力量就顯得渺小和無力”。

許晶晶當不了時代的弄潮兒，但她也沒有因此隨波逐流。她對愛情有著常人難以想象的偏執，她堅守著道德良心的底線，因此才能在面對陷阱時抽身勇退。這種看似“跟著感覺走”的質樸，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品質。如此種種描寫，寄托了作者對諸種社會現象的反思。這種反思，化身為許晶晶面臨的一個又一個現實問題，沖過去，就是坦途，一時膽怯或躲避，便只能打回原形。

《如何是好》是一曲關于青年的奮斗之歌，從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見中國社會的變遷。許晶晶在危機四伏的迷宮中左沖右突，終于殺出一條血路。經過十年的奮斗，她實現了買房的愿望，也與來自偏遠地區、家境貧寒的葉能結婚生子。生活看似穩定，但依舊挑戰重重。故事結尾，直播行業興起，許晶晶摸透了麓城大大小小的樓盤，做足功課，準備投身直播，大展身手……

從“文學性”的標準來衡量，《如何是好》并沒有貢獻多少形式和敘事技藝的創新，它老老實實甚至有些笨拙地講故事，以真實可感的女性視角、清晰明快的故事情節、接地氣的細節刻畫，令讀者置身其中，產生共鳴。作為一部直面現實的小說，它關于許晶晶的故事，既是個體敘事，更是當代社會的集體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