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余光分人”，腦中倒先跳出西漢匡衡“鑿壁偷光”的故事來。這個“偷”字，和武俠小說中的“偷學(xué)”及唐人李涉《題鶴林寺僧舍》中所謂“偷得浮生半日閑”一樣，并非貶義詞，乃指不肯浮泛虛度、因陋棄學(xué)，故才借得鄰家的一燭光明刻苦夜讀。

“鑿壁偷光”純系個人行為，“余光分人”也講借光的事，然牽涉主客體之間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寓意自然不同。典故出自《戰(zhàn)國策·秦策二》，原文不作引用，只作簡要陳述：秦相甘茂自秦國出走齊國途中，遇見自齊國出使秦國的蘇代，場面著實有些尷尬。甘茂心里有話卻不便明說，只好給蘇代講了一個故事，委婉道出自己的處境和心情。說有個貧家女與一群女孩子紡線，因無錢備燈燭，而使那群有條件備燈燭的女子覺得吃了虧。她們一合計，打算驅(qū)逐貧家女，不給她借這個光。貧家女倒也不沮喪，而是每天早起為大家打掃房間、整理坐席、燒火端水。唯一的訴求，就是希望大家分點光給她。照今人看來，這實際上構(gòu)成一種以勞計酬或“以勞抵資”的互惠方式。那群女孩子享受了貧家女仆傭般周到的服務(wù)后，覺得很劃算，紛紛表示可以讓貧家女借光。甘茂通過這個故事，向蘇代表明自己不被秦國信任、受權(quán)臣詆毀打壓，在走投無路之下才出了函谷關(guān)。雖然自己本事不大，倘得到齊國的接納，定當(dāng)竭誠效勞。蘇代聽了，可能動了惻隱之心，表示愿意鼎力相助，使之得到齊國的重用，后甘茂果然出任齊國上卿。后人把“余光分人”（《史記·甘茂列傳》寫成“分人余光”）又稱作“余明”，成為“惠而不費”、彼此成全的著名典故。南朝謝惠連“愿君眷傾葉，留景惠余明”、李白“愿假東壁輝，余光照貧女”的詩句，皆為這一典故的延伸解讀。

相比于“余光分人”，“金針度人”的寓意，則展現(xiàn)為更為開闊的胸襟氣象，典出唐·馮翊的《桂苑叢談·史遺》：說唐朝有一女子名叫鄭采娘，能做一手細(xì)膩的針線活，但她希望技藝得到進(jìn)一步提高。某年七月初七（凡間婦女向織女乞巧，又稱“乞巧節(jié)”），采娘設(shè)案焚香，向天上的織女祈告說：你是織布的圣手，能否把針繡的竅訣傳授于我呢？不多會兒，天光洞開，出現(xiàn)一溜精致的華車，居中那輛坐著一位儀態(tài)端莊的女子，身披彩云似的輕紗衣裳。只見她走下車來，笑著說“我就是織女”，便遞給采娘一根一寸多長的金針，囑咐她務(wù)必把針綴在紙上，或別在裙帶上，三天之內(nèi)不要說一句話，就會得到針繡的奇巧了。采娘依循織女的交代，三天后果然遂愿，從此飛針走線，技藝大進(jìn)。后人遂以“金針度人”作為傾囊相授、與人方便的寓意。

顯然，這是一則民間神話傳說，似乎只要真心祈求，就能幸近“織女”光儀，得蒙宏慈，實際上屬于一種心愿的表達(dá)。菩薩示化般無償贈與一根能點石成金的“金針”，顯然并不符合現(xiàn)實的邏輯，卻并非沒有觀照現(xiàn)實、直指人心的意義。師者傳道受業(yè)解惑、貴人提攜加持相助、智者點化啟蒙后學(xué)等，都可納入此范疇。但民間所謂“教會徒弟、餓死師傅”一類的處世“箴言”，想必也蘊(yùn)含了不少做人的教訓(xùn)在內(nèi)。被稱“北方文雄”的元好問，曾寫過一首《論詩》：“暈碧裁紅點綴勻，一回拈出一回新。鴛鴦繡了從教看，莫把金針度與人。”后兩句頗惹爭議，需要重點劃杠，因為它表明了一種認(rèn)知取向，即成果（繡出的鴛鴦）可以展示；可以提供觀賞，卻不可以把代表成功竅訣的“金針”隨便施與他人。在我看來，這種觀點可以理解，卻終非胸襟高華、大方無隅的體現(xiàn)。世上雖沒有不經(jīng)努力、得之即成的那根“金針”，卻有春風(fēng)化雨、有教無類乃至桃李爭妍的“金針精神”。教育家張壽康在《中學(xué)語文課的文字教學(xué)工作》一文中就批評元好問的說法乃“不正確的態(tài)度”，提出須“勤把金針度與人”。語言學(xué)家呂叔湘也曾叮囑千萬別做這種“不把金針度與人”的繡工（見李榷《金針還須度與人》）。但有意思的是，元好問本人卻并不像他的詩所說的那樣，而恰恰是一位君子周急、常以“金針”度人的人。這里舉兩個例子：其一，金哀宗天興二年四月，汴京城破，元好問立即向時任蒙古國中書令的耶律楚材列出中原名士54人，請其予以保護(hù)、任用。其二，元好問長期悉心關(guān)照郝經(jīng)、王惲、王思廉、孟琪等文人學(xué)士，尤其重視被他視為“元白通家舊，諸郎獨汝賢”的神童白樸。1233年南京被攻陷后，元好問不計個人安危帶著白樸逃亡，使之長時間生活在他身邊，受其指導(dǎo)教誨。白樸偶染瘟疫，元好問也不假他人之手，予以悉心照料直至痊愈。后白樸果然隆名文壇，與關(guān)漢卿、鄭光祖、馬致遠(yuǎn)同列“元曲四大家”。試想元好問當(dāng)年對他的培育，難道不是“金針度人”的生動體現(xiàn)嗎？有人或許會問：那元好問為何“言行”不一？不好猜度，可能和創(chuàng)作時的情緒驅(qū)動有關(guān)吧，卻并不等同他有實際行為。

還有人認(rèn)為教育的實質(zhì)，就是讓學(xué)生們自己繡出更多更美的“鴛鴦”來，我想，這便是為人師者理應(yīng)具備的本懷。當(dāng)然“金針”的含義，并不局限于教育方面，而具非常豐富的外延。明李卓吾《四書評·大學(xué)》言道：“三綱領(lǐng)處，鴛鴦畫出；八條目處，金針度人也”；清屈復(fù)《題元遺山論詩后》云：“今古寧無煉石手，補(bǔ)天原不用金針”；魯迅《集外集拾遺·懷舊》云：“用筆之活可作金針度人”等，皆屬契機(jī)契理，如鹽入水之言。

無論“余光分人”，還是“金針度人”，均以善念為始，提倡相向而行。前者易落言筌，被錯會為一種冷漠的等價交換關(guān)系，而忽略其（貧家女）刻礪求存的自強(qiáng)意識和互惠理念；后者理應(yīng)提倡，甚至應(yīng)予弘揚(yáng)，因為它的內(nèi)在所指，乃一腔“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的古厚情懷。倘沒有這樣的情懷，人間便少了許多的溫暖、許多的敞亮，而陡增許多的藩籬、許多的固化。

“余光”雖弱，卻能滲透人心；“金針”雖小，卻也茲事體大。套用《老子·德經(jīng)》所說，當(dāng)可“處其厚，不居其薄；處其實，不居其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