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寅年，正月十二，風出奇冷，頭發都要被凍僵，天氣預報說，一場浩大的雪正在路上。一望無際的塑料大棚，在風的鼓動下，波瀾起伏，如海一般壯觀，既不怕風的冷，又不怕雪的威脅。下車后，我們趕緊躲到大棚里。大棚里，春天已然來臨，數不清的稚嫩秧苗，在巧手女人的幫助下，正在獲得涅槃后的新生。

刀片，薄如蟬翼，不及半秒，南瓜苗的真葉和一片子葉被削去。另一片子葉被保留下來，它橢圓肥厚，像手掌一樣，向上伸展著，似乎要去觸摸天空。

銀色的刀片在女人的掌控下，一閃而過，所到之處，南瓜苗傷口晶瑩如翠，保留下來的子葉張望著。

刀片從來都麻麻利利，從不拖泥帶水。刀片出身并不神秘，祖上經常與人類胡須接觸，幫人刮胡子修臉型。它們也許從沒預料到，有一天會跟這些稚嫩的秧苗打交道。

刀片經過的育苗盤，出現了另一種整齊。一棵棵被刀片去除了苗尖的南瓜苗，成了砧木，有角度的切割面光滑干凈，安靜地等待著……

刀片并未停留，而是瞄準另一個育苗盤，上面擠擠挨挨，全是亭亭玉立的西瓜苗。西瓜苗已長出兩三片葉子，在逼仄擁擠的育苗盤里，它們個個都在盼望更加廣闊的生長空間。刀片再次飛過，距離西瓜苗苗尖兩三厘米處，女人需要的接穗就此誕生。刀片的麻利，以及女人的手速，讓西瓜苗來不及為痛苦做準備，作為接穗的部分已經跟南瓜砧木匯合，紅色的小夾子如同一只蝴蝶，將砧木與接穗擁抱到懷里。

南瓜砧木與西瓜接穗緊緊貼合，葫蘆科中的這兩種不同屬的植物，起初還對以往的稚嫩時光有絲絲懷念，漸漸地，在貼合中相互打量，尤其是當紅色小夾子告訴它們此生必將合二為一時，它們開始努力發現彼此的優點，在貼合中相互慰藉，相互溫暖。很快，奇跡發生了，細胞增生，組織障礙被打通，它們獲得了新生！刀片飛過時的疼痛已在傷口的愈合中煙消云散，它們不再是它們，而是一個新的它——成活的嫁接苗。

人們管這種技術叫嫁接，在植物界屬于無性繁殖，是營養生殖，目的是改良品種，增強免疫力，提高經濟價值。

這里的坐標是河北省保定市清苑區東閭鄉南王莊村，對面手捏刀片的女人叫李素環。她手起刀落，動作嫻熟，一盤盤嫁接好的幼苗被放置到一起，先是用透明薄膜覆蓋整個苗圃托盤，然后就是對濕度與溫度的監測與管控。在塑料大棚里，嫁接苗像嬰兒一樣被悉心照料。李素環膚色白凈，大大的眼睛里閃動著光亮，臉上洋溢著一種發自心底的自信。她身著運動裝，隨意，舒適，方便蹲下身子干活，和大棚里正在勞作的其他女人一樣。這些女人，同屬南王莊李素環瓜果蔬菜專業合作社，有的是股東，有的是社員，李素環是她們的帶頭人。

已經人到中年，為什么會從事西瓜嫁接？為什么會跟土地打交道？李素環笑意盈盈，侃侃而談。

李素環很小的時候，她父親在四里八鄉已是有名的種田把式，勤快能干，腦子活絡，農閑時他自己還制造鍋爐，自產自銷。某年的某一天，他行走山東，發現山東人瓜果蔬菜種得好，尤其是當他發現山東的西瓜個兒大、產量高時，就追著人家虛心請教西瓜種植技術。當“嫁接西瓜”第一次沖擊他的大腦時，他就下定決心，要在自己的家鄉南王莊種植嫁接西瓜。

說起在南王莊種西瓜，并不算稀奇事，可追溯的種瓜歷史達一百年之久。南王莊成就種西瓜的人，因為這里是唐河故道，沙土地，透氣性好，根系發展空間大，瓜苗從土中汲取的營養就豐盈。沙土地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涵水能力差，所以在沙土地上結出來的西瓜糖分高，口感甜，招人喜愛。夏天，在保定市及周邊地區，經常有賣西瓜的攤販在攤位前豎起“南王莊西瓜”的招牌，“南王莊”三個字仿佛被糖浸過，路人打量西瓜的目光也多了幾分甜蜜。

在李素環父親之前，南王莊的西瓜都是直根瓜。直根瓜，按照當地農民的說法，就是原根原苗瓜。

為了嫁接西瓜，李素環的父親舍得投入本錢，自己不懂技術，就花錢從山東請來師傅，在自家田和承包的田里實驗嫁接技術，這在南王莊西瓜種植史上，算得上開辟新紀元的大事。他后來被評為河北省勞動模范。

耳濡目染，李素環從小就對土地充滿了感情。她喜歡雨后泥土的清香，喜歡看一粒粒瓜籽被埋進土壤幾天后就萌出茁壯的芽，喜歡看匍匐在地上的藤蔓開出黃色的花朵，喜歡看一個個小西瓜慢慢變得又大又圓。這一切，是多么美妙！這一切，是多么神奇！放學后，她總喜歡到瓜田里走一走，有時候給父母打打下手。當然，她也有過糗事。那時，她剛讀小學，她跟小伙伴一起替父親看瓜。面對遍地滾圓的西瓜，他們想吃，可又不知道如何分辨哪個瓜熟透了可以摘了吃、哪個瓜還需要汲取大地與日月精華。李素環靈機一動，用鉛筆刀把瓜剌開一個三角形的小口，摳出來，看一看，不熟，放回原位，再看下一個，直到找到熟好的瓜。瓜帶了傷，父親來了肯定能發現，所以，李素環把受傷的瓜翻個個兒，讓傷口朝下。小孩子的舉動，只能瞞過一時，受傷的瓜用腐爛向主人訴說它的遭遇。對李素環來說，一頓狠批是躲不掉的。有了這樣的經歷，當有傳言說特別甜的瓜是被注射了甜蜜素，李素環的答案是：“打死我也不相信。”

高中畢業后，土地對李素環的吸引讓她毅然女承父業，起早貪黑，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跟南王莊的沙土地黏在一起，跟翠綠的秧苗黏在一起，跟香甜的瓜果黏在一起。

原先的暖棚，一年只種一季西瓜，瓜農的腰包主要靠西瓜支撐。李素環做了大膽嘗試，西瓜售出后，騰空暖棚，種上蔬菜，這樣，就多了一份收入。再后來，她嘗試一年種植三季、四季。

向土地要收入、要效益固然正確，瓜農的腰包也鼓了起來，但是，有沒有其他的方法讓農民的收入倍增呢？李素環早就羨慕山東的農民騎著摩托車去種田，南王莊為什么不可以呢？她開始為南王莊的父老鄉親們琢磨致富經。

有一天逛商場買衣服，李素環為一個發現而驚喜：從價格上講，名牌服裝明顯高于一般品牌服裝，一般品牌服裝又高于非品牌服裝。

“服裝可以有品牌，瓜果蔬菜為什么不可以有品牌呢？咱要創咱自己的品牌！”李素環把志同道合的鄉親們召集到一起，商量創建品牌的事。大家集思廣益，想出來個響當當的品牌——億潤。李素環很開心，以為她面前這些穿著迷彩服的西瓜們從此有了品牌、走出南王莊的身價也會提高。然而，卻有一系列的問題追著她，比如，有了品牌的西瓜將來要進大型超市、賓館飯店，需要開發票，怎么辦？瓜農各自為戰，有的人為了利益，會不會出現不良競爭？有了品牌的西瓜質量如何保證？這些問題讓她夜不能寐。

后來，李素環帶著諸多問題咨詢農業局，聽從專家建議，注冊成立了李素環瓜果蔬菜專業合作社，正式注冊了億潤商標。合作社注冊股東5人，凡是認同合作社模式的農民，都可以加入，成為社員。合作社實行“統分結合”，即合作社只統一提供秧苗和技術等服務項目，承包土地、種植等獲益則分到各家農戶，我理解就是“自家鍋煮自家飯自家吃”，多勞多得。

統一技術，統一秧苗，統一肥料，統一收購，不管哪個環節出現問題，都意味著參加合作社的所有農戶要受損。李素環的壓力可想而知。她寧愿自己回到“解放前”，也不想鄉親們的利益受傷。于是，每次引進新品種、新技術，她都先在自家的田里實驗，自負盈虧，成功了再無償教大家，無償推廣。

這是發生在2009年的事情，十多年的實踐證明，這種“合作社+農戶”統分結合的經營模式，讓南王莊的人均收入大幅提高。2019年，也就是成立合作社整整十年之后，南王莊全村4800多人，人均存款5.83萬元，富裕程度聞名鄉里，甚至不輸于國內一些先進的地區。

“一家富裕不算真正的富裕，只有大家伙兒都富裕起來，才是真正的富裕。現在的園區有一萬多畝，站在辦公樓的第三層上往下望，目之所及都是暖棚，真像一片海！現在，不只是南王莊，周邊5個鄉鎮70多個村莊在輻射帶動下，加入到合作社發展模式中來。只要勤快肯干，這一帶就沒有窮人。要說富，也沒有特別突出的富人，這就是共同富裕吧。”李素環說話時，手里的刀片并未停下，“別小看這小小的刀片，它可解決了大問題。沒有嫁接之前，西瓜不能重茬種。現在，年年種，年年豐收。二十年前我羨慕人家開著摩托車去種地，現在，我們開著轎車來田間。大家買車、買樓都不是問題。”

“小小刀片，嫁接出幸福生活啊！”我被李素環的情緒感染，由衷地說。興之所至，我提出想要親手試試嫁接，她欣然答應。真是看事容易做事難，我拿刀片的手哆里哆嗦，削下來的接穗要么太長，要么坡度不好。我想扔掉它們，李素環卻接過去，修改，嫁接，很愛惜地說：“可不能隨便扔了小苗苗，將來都能長出甜西瓜來呢！”她看著小苗苗的眼神，就像看著小嬰兒，滿滿的都是愛。

在采訪期間，李素環的電話經常響起。

“李老師，我這兒的葉子有了斑點，怎么回事？”

“李總，有嫁接好的余出來的秧苗嗎？我這邊有人想擴種。”

“李姐，有人邀請我去講課，這幾天去不了合作社啦。”

從電話和微信的內容看，就知道李素環有多忙，就知道合作社的社會認可度。李素環說：“以前種地叫‘面朝黃土背朝天’，現在種地叫‘面朝屏幕、背靠計算’。新時代的農民，得跟上時代步伐，借助手機、電腦和互聯網解決農業問題，得靠科技數據吃飯。”

如果說以前依靠小小的刀片嫁接出幸福生活，那么，現在應該加上科技了吧？是依靠科技嫁接出幸福甜蜜的生活。

“很對吶！從2015年開始，我們就引入智能化控制系統，建起智能化大棚，實行節水灌溉，一個女人管理二三十畝地不成問題。”

自豪從李素環口中飛出，引來棚里一起嫁接的姐妹們的認同。

郭艷薇，南王莊村的婦聯主任，跟我談了她家的美好幸福生活。楊金影，80后，嫁接高手，喜歡攝影，她在家里的地位很高，重要節日丈夫都會想著送禮物給她。還有幾個年輕的姑娘在忙碌，有的是90后。“我們是新型職業農民，是有證書的。”她們說，“咱們是‘三品一標’基地，保定市唯一的一個。我們能在家門口種瓜、嫁接，幾乎每年都到外地培訓、學習、旅游，有時候還受邀坐飛機到國外傳授嫁接技術。我們自己給自己當老板，真是又自由又快樂。”

聽到這些話，蜜糖的甜早已蕩漾在李素環臉上。已經是全國人大代表、全國勞動模范的她，喜歡以合作社負責人、西瓜種植戶或者嫁接高手的身份，出現在大棚里，出現在南王莊的田間地頭，出現在鄉親們中間。

翟英琴，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保定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出版有傳記小說《李保國》、長篇小說《乘著星光回家》和“冒險島”等少兒文學作品50余部，兩次獲河北省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多部作品列入少兒好書推薦書目。《李保國：太行山上的新愚公》入選國家新聞出版署《2021年農家書屋重點出版物推薦目錄》，并獲首屆“童閱中國”原創好童書榮譽稱號。